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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南怀瑾的生活禅
作者:周瑞金   |  字数:4309  |  更新时间:2015-06-24 15:44:50  |  分类:

人物传记

张耀伟,道南文化集团董事长,上海文化艺术品鉴促进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上海外滩游艇会董事长,道南大学堂创办人。

诀别

首先,讲讲我最后一次见南先生的情景。2012年8月的一天,南先生已经不接待访客了。我经南先生同意,前去位于江苏吴江庙港的太湖大学堂,下午四时,南先生在他的办公室接见我。南先生招呼我坐在他边上,紧挨着他,他说,这个社会乱了,治理需要花大力气。教育要从小抓起,教育切莫以盈利为目的,你创建道南大学堂,要记住这一点。从今以后,你要自立。每天读书,每天打坐,发心做事。南先生说完话,刘雨虹老师把我拉到一边,跟我商量太湖大学堂成立编辑工作室相关事宜。我说,我去做一个方案让刘老师并报南老师审定,在我与刘老师交谈之际,宏忍师拿着南先生亲笔题写的“道南文化”墨迹走了进来。我拿着有南先生墨宝的册子走到老人家跟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没想到此次见面竟成了我们的诀别。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拜见慈祥的恩师时,他老人家对我的叮嘱。南先生当时很虚弱,不停地咳嗽,面容消瘦,端详着恩师,我内心一股酸楚之情油然而生,眼眶湿润了。

原计划向南先生汇报完工作即返回,见南先生如此情景,我决定留下来陪伴先生用晚餐。我默念着准提咒,希望我这个年轻的身体能传递出一种有活力的能量来祛除先生身上的病毒。我陪先生围坐在餐桌边,向先生报告,我已经近三个月晚上不进食了,先生说,耀伟进步了。那一天的晚餐已经没有往日那种四方宾客、齐聚一堂、师生互动、谈笑风生的景象了,只有亲近先生常驻大学堂的几位同学和工作人员。记得回去的路上,刘红薇姐从北京转道上海原计划去太湖大学堂拜访先生,她打电话给我询问了先生的情况,我说,让先生休息吧。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恩师,想不到竟成了我们师生最后的诀别。从那以后一直到九月份,先生被送到上海的医院医治直至先生圆寂,我再也没有见过先生。

学问

随着南先生蜚声海内外,在学术界开始非议不断,很多人对他的学问表示怀疑,甚至误解。如多年教诲我的师友国医大师裘沛然先生,深谙传统文化,九十年代刚开始阅读南先生的著作时,苛责文章逻辑不严密,还数次对我提出关于南先生学问的怀疑,后来随着读南先生的书多了,并当面和南先生交流以后,也认同和敬佩南先生了。去年我去台湾访问,专程拜访了李敖先生,一踏进李先生家门,他就说南怀瑾是个骗子,我问为什么?他说,自古至今哪有儒佛道通家。台湾另一位大学者陈鼓应先生,也多次跟我谈起南先生,对南先生的学术表示怀疑,但是近几年,陈先生对南先生著作的影响力也表示认同,甚至提出在适当的时候去研究南先生的学术著作是如何走通俗出版路线的。

其实,南怀瑾先生虽然蜚声海内外,人们尊称他为“教授”、“大居士”、“宗教家”、“哲学家”、“禅宗大师”和“国学大师”,但南先生本人却十分谦虚低调,他一直坚持说自己“一无是处,大师的大字加一点是‘犬师’”。他一生授业、传道、解惑,极其平凡,大道至简。

首先,南先生读书广博,他认为自己不是学者,没有学问的负担,不受学问所累,不皓首穷经,非埋首书斋,求真实务,对生命、世局、宇宙的观察,不是一般学者所能达到的。他是修行人,也是谋略家、纵横家,是传奇人物,他游走在入世出世之间。他的影响遍及海内外,遍及庙堂和江湖之中。

时下流行学术专业,南先生没专业没门派,他读私塾自学,在学问上,学研传承中国先贤圣人,游学四方,行走江湖,记得十五岁时写的诗:“西风黄叶万山秋,四顾苍茫天地悠。狮子岭头迎晓日,彩云飞过海东头。”俯仰于天地,植根于中华大地,直上云霄,直奔学问的源头,这种气魄和视野已超越普通的学问。

台湾学者薛明仁说:他将文史哲艺道打成一片,不受学术规范所缚,也不受学术流派所限,更不管枝节末微的是非与对错;他行文论事,总信手拈来,左右逢源;言说之方式,更是不拘一格。因此,他的书可风动四方,也可让没啥学问的人读之欣喜。于是,明白者,知其汪洋闳肆、难以方物;不知者,便难免有“随便说说”、“野狐禅”之讥了。南怀瑾的心量与视野,又迥异于一般谈传统学问常见的那种宋以后的格局。宋之前与宋以后,差异极大,攸关至巨。宋之后,士专于儒,而儒又闭锁,士遂萎缩。士的萎缩,导致理学家的大谈心性,也导致晚明文人的耽溺风雅,还导致乾嘉士人埋首于故纸堆里的考据学问。而今两岸的中文学界,仍多是这三个系统的分支与衍生;能昂然挣脱者,其实不多。也正因如此,越到后头,谈中国学问的读书人给人的印象,常常要不就酸,要不便腐,要不就充斥着门户之见的意气之争。换言之,自宋以后,士人的整体格局,忽地变小;该有的气象,也已然不再了。南怀瑾不然。南怀瑾直承汉唐气象,兼有战国策士的灵动与活泼,同时又出入于儒释道三家。于禅,独步当今;禅海蠡测,尤其精要。但他的论语别裁,却风靡天下,脍炙人口。究其原因,或以其通俗易懂,但更紧要的,其实是全无宋儒以降之酸腐味也。当然,以专业角度来看,论语别裁细节上的谬误,其实甚繁;章句的解说,更多差池。正因如此,向来强调专业主义、执著于细节真伪对错的两岸学者均不以为贵;不仅长期忽视之,甚至还一直蔑视之。只要谈起论语别裁,几乎就是不屑一顾。然而,论语别裁的价值,本不在于细节的是非与对错。该书之可贵,是在于跨越了宋以后的格局,直接再现中国学问该有的宏观与融通。有此宏观与融通,便可使学问处处皆活,立地成真。

事实上,凡事都该空气多流通。空气流通,才可呼吸吞吐,学问才会有气象。学问如此,为人亦如此。曾有南怀瑾先生的学生说,南先生“比江湖还江湖”;另一个学生则看南先生“不管如何歪魔邪道的人物,他照样来者不拒”,别人怎么议论,南先生从不理会,遂看得“既惊又怕”;后来总算渐渐明白,才由衷佩服,言道,“南老师是既可入佛,又可入魔的老师。”

南先生呢?南先生讲佛经,说儒典,谈老庄,此外,也颇涉谋略之学,分别讲过素书、反经、太公兵法;其人有王佐之才,其学堪任王者之师。尝被举荐于台湾当局,亦曾为蒋经国所重视。但作为一个领导者,蒋经国喜欢的,是忠诚勤恳之技术官僚。南怀瑾为人不羁,门人又多一时显要,旋即遭蒋经国所忌。南见微知著,遂毅然离台赴美。

南先生常言,“长短之学和太极拳的原理一样,以四两拨千斤的本事举重若轻。”凡事若能“中”(去声),能准确地命中要害,才可能举重若轻。大家熟知的庖丁解牛,就因能“中”其肯綮,才游刃有余。南先生善谋略,也通于诸艺。他学得一身武艺,平日并不轻易显露,但仍教过国民党大佬马纪壮、刘安祺等人打太极拳。他又通医术,会帮学生开方子。

南门弟子孙毓芹,古琴界尊称“孙公”,乃数十年来台湾最重要之琴人,其在台湾的古琴因缘就是由南先生而起。又佛教梵唱有“苏派”,当年在台传人,唯有戒德老和尚,南先生为延请至台北的“十方丛林”书院传授唱诵,还亲自顶礼恭请。此外,南先生也写诗填词,另有一手清逸的好字。

直到九十三岁,南先生还示范吟唱杜甫的兵车行,声若洪钟,音正腔圆。据现场与闻者形容,“气势如壮年,音清如少儿”。南先生亲自教我写字,鉴别书画的意境格调。

南先生于2012年9月29日仙逝,他入定九天(停止呼吸、心跳),身体依然保持体温九天,给我们留下了值得深思的生命奥秘,这就是禅。为感怀恩师,撰写此文,是为纪念。

南先生的禅是什么?

天文、诗词歌赋、书画,南先生的禅涵括了中西学问,一切都是,一切都不是,超越一切,超越一切都不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二十多岁的南先生皈依禅学大师袁焕灿,到峨眉山闭关,苦学潜修,研读大藏经,学研戒律,数十年如一日,出入三大教,横贯中西学,尤其在禅学方面成果巨大,其佛学思想大多体现在他的著作和禅诗中。“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万斛珠量斗富豪,江山无主月轮高。婆娑泪海三千界,争入空王眼睫毛”;“当时只是平常事,过后思量倍有情”;“此身不上如来座,收拾河山亦要人”;“慈航本是度人物,无奈众生不上船”。

什么是禅?梵语“禅那”,为静坐息虑之意。六祖慧能创立禅宗,“即心即佛”、“顿悟见性”、“自性自度”,人人皆有佛性,佛即顿悟,俗即执迷。人可以见性成佛(顿悟直指人心),禅是实现人生解脱的生命哲学,是一种美学体系。这种哲学思想、美学思想成为中国书画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禅画便是这一美学思想的具体产物。中国禅画是中国艺术发展史上的瑰宝,超然深邃,气韵生动,笔简形具。从东汉至近代,名家辈出,风格多样,“以形写神”、“秀骨清像”、“心物合一”,从董其昌、石涛、虚谷、扬州八怪,直至李叔同、丰子恺等,中国艺术史上的大家比比皆是。

南先生曾说,“了了了时无可了,行行行到法王家”。前不久,我向张尚德教授讨教,南先生为什么走了?张教授说,没有人说真话,活不下去了,走了算了。这是四年前南先生跟他说的,阿弥陀佛。走了,无烦恼,快快乐乐,没有痛苦。红楼梦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南先生一生,大道至简,平凡朴实。南先生确是近百年来被公认的一位智者,熟悉他的同学都这样描述他:老师,身无分文富可敌国,身无片衔权倾天下,左手挥金如土,右手捏土成金,有无数的例子可以诠释这样的评价。新中国第一条非公铁路(金温铁路)是他筹款兴建的;一生传道授业解惑,弟子遍及海内外;倡导诵诗读经,教育从孩子抓起;发起创立筹资数十亿的光华文教基金(我的亲友就有获得过光华奖学金的);两岸秘密谈判的重要牵线人。我清楚地记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汪道涵先生在上海华侨饭店与南怀瑾先生特别代表张尚德教授会晤,“汪辜会谈”由此拉开帷幕,当时我也在场,有幸见证了这一历史事件。

生命的奇迹

南先生是自己走的,从闭关到入定到圆寂,让我们亲近他的一些同学亲身感受了一代宗师的生命奇象。南先生入定九天,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脉象,身体依然是温软的。佛法说,这叫暖知寿,就是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脉象,但生命还在,意识还在。记得入定期间,先生身边陪护的同学用意识跟先生交流,到先生指定的一个地方拿了一条被子盖在他身上。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据大般涅槃经记载:佛祖释迦牟尼涅槃前,是进入诸层禅定并数次出入诸层禅定,为弟子反复阐述平等不二法门,当时服侍者阿难及众人于佛入定时大家都疑惑,佛是否已涅槃,而佛最后才入第四禅定,寂然无声般涅槃。南先生虽然没有像佛祖那样数次出入定,但他在入定无呼吸却有暖相九天,说声非声,说寂非寂,然后在中秋皓月当空的吉祥之夜舍寿。南先生的生命奇象预示了佛月相印,和光同尘,为大家昭示了生死涅槃不二法门。

先生走了,先生没有走!我感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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