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他身后的人已越来越多了,好几路的人都已汇集在一处,大家都在窃窃私议,不明
白这姓楚的胆子为何这么大,居然竟敢跟着他们回去,有些人甚至认为这人一定和他们二庄
主一样,脑袋有些毛病。
小火神、小秃子和小麻子三个也在后面远远的跟着,看到楚留香悠闲之态,他们也猜不
出他在打什么主意,手心却不禁捏着把冷汗。
薛家庄已无异龙潭虎穴,薛衣人的剑更比龙虎还可怕,楚留香此番一去,还能活着走出
来么?
小火神一面走,一面打手式,于是四面八方的叫化子也全都汇集了过来,跟在他身后的
人也越来越多了。
前面走着一个很英俊,又潇洒的人,后面跟着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剑手,再后面还有一群
叫化子。
这个行列当真是浩浩荡荡,好看极了,幸好此时天刚亮,路上的行人还不多,两旁的店
铺也还没有开门。
他们到了薛家庄时,薛衣人并没有迎出来,却搬了把很舒服的椅子,坐在后园的树荫下
闭目养神。
这位天下第一剑客,果然不愧为江湖中的大行家,‘以逸待劳’这四个字,谁也没有他
知道得清楚。
有关楚留香的故事他已听得多了,江湖传说中,简直已将‘楚香帅’说成一个神话般的
人物。
这些传说他虽然不太相信,但‘妙僧’无花、南高云、石观音,甚至‘水母’阴姬都曾
败在楚留香手下,这些事总不会假,无论楚留香用什么法子取胜,但胜就胜,也不是别的
东西能代替的。
薛衣人对楚留香从来也没有存过丝毫轻视之心,此刻他心里甚至有些兴奋,有些紧张。
这种感觉他已多年未有了,所以他现在一定要沉得住气,直等楚留香已到了他面前,他
才张开眼来。
楚留香正瞧着他微笑。
薛衣人道:‘你来了。’
楚留香道:‘我来了。’
薛衣人道:‘你的伤好了么?’
楚留香道:‘托福,好得多了。’
薛衣人道:‘很好。’
他再也不多问一句话,不多说一句话,就站了起来,挥了挥手,旁边就有人捧来一柄剑
。
剑很长,比江湖通用的似乎要长三寸到四寸,剑已出鞘,并没有剑穗,他的剑既非为了
装饰,也非为了好看。
他的剑是为了杀人!
铁青色的剑,发着淡淡的青光,楚留香虽远在数尺之外,已可感觉到自剑上发出的森
森寒意。
楚留香道:‘好剑,这才是真正的利器。’
薛衣人并没有取剑,淡淡道:‘你用什么兵刃?’
楚留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四下望了一眼。
劲装佩刃的黑衣人已将后园围了起来。
楚留香道:‘你不嫌这里太挤了么?’
薛衣人冷冷道:‘薛某生平与人交手,从未借过别人一指之力。’
楚留香道:‘我也知道他们绝不敢出手的,但他们都是你的属下,有他们在旁边,纵不
出手,也令我觉得有威胁。’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一夜未睡,此刻与你交手,已失天时,这是你的花园,你对此
间一木一树都熟悉得很,我在这里与你交手,又失了地利,若再失却了人和,这一战你已
不必出手,我已是必败无疑的了。’
薛衣人冷冷的凝注着他,目光虽冷酷,但却已露出一丝敬重之色,这是大行家对另一大
行家特有的敬意。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心里都已有了了解。
薛衣人忽然挥了挥手,道:‘退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入此地。’
楚留香道:‘多谢。’
他面色已渐渐凝重,这‘多谢’两个字中绝无丝毫讽刺之意,他一生中虽说过许多次‘
多谢’,但却从没有一次说得如此慎重,因为他知道薛衣人令属下退后,也是表示对他的一
种敬意。
这一战纵然立分生死,这分敬意也同样值得感激。
自敌人处得到的敬意,永远比自朋友处更难能可贵,也更令人感动。
薛衣人拿起了剑。
他对这柄剑凝注了很久,才抬起头,沉声道:‘取你的兵刃。’
楚留香缓缓道:‘一个月前,我曾在虎丘剑池旁与帅一帆帅老前辈交手,那次我用的兵
刃,只是一根柔枝。’
薛衣人冷冷的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楚留香道:‘那时我已对帅老前辈说过,高手相争,取胜之道并不在利器,我以树枝迎
战,非但没有吃亏,反占了便宜。’
薛衣人皱了眉,似也不懂以树枝对利剑怎会占得到便宜,可是他并没有将心里的想法说
出来。
楚留香已接着道:‘因为我以柔枝对利剑,必定会令帅老前辈的心理受到影响,以他的
身份,绝不会想在兵刃上占我便宜,是以出手便有顾忌。’
薛衣人不觉点了点头。
楚留香道:‘不占便宜,就是吃亏了,譬如说,我若以一招“凤凰展翅”攻他的上方,
他本该用一招“长虹经天”反撩我的兵刃,可是他想到我用的兵刃只不过是根树枝,就绝不
会再用这一招了,我便在他变换招式这一剎那间,抢得先机。’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高手对敌,正如两国交兵,分寸之地,都在所必争,若是有了
顾忌之心,这一战便难免要失利了。’
薛衣人目中又露出了赞许之色,淡淡道:‘我并不是帅一帆。’
楚留香道:‘不错,帅一帆的剑法处处不离规矩,而前辈你的剑法都是以“取胜”为先
,
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正如一个以戏曲为消遣的票友,和一个以戏曲维生的饯人,他们的火候
纵然相差无几,但功架却还是有高低之别。’
薛衣人又不觉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好。’
楚留香道:‘所以,我也不准备再用树枝与前辈交手。’
薛衣人道:‘你准备用什么?’
楚留香道:‘我准备就用这一双手。’
薛衣人皱眉道:‘你竟想以肉掌来迎战我的利剑?’
楚留香道:‘前辈之剑,锋利无匹,前辈之剑法,更是锐不可当,在下无论用什么兵刃
,都绝不可能抵挡,何况,前辈出手之快,更是天下无双,我就算能找到一样和这柄同样的
利器,前辈一招出手,我还是来不及招架的。’
薛衣人目中已不觉露出欢喜得意之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恭维话毕竟是人人都
爱听的。
何况这些话又出自楚香帅之口。
楚留香说话时一直在留意着他面上的神色,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我和前辈交手,绝不
想抵挡招架,贪功急进,只想以小巧的身法闪避,手上没有兵刃,负担反而轻些,负担越轻
,身法越快。’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不瞒前辈说,我若非为了不敢在前辈面前失礼,本想将身上这
几件衣服都脱下来的。’
薛衣人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既是如此,你岂非已自困于“不胜”之地?’
楚留香道:‘但“不败”便已是“胜”,我只望能在“不败”中再求取胜之道。’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你有把握不败?’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在下和水母阴姬交手时,又何尝有丝毫把握。’
薛衣人纵声而笑,笑声一发即止,厉声道:‘好,你准备着闪避吧。’
楚留香早已在准备着了。
因为他开始说第一句话时,便已进入了‘备战状态’,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
说话也是一种战略。
他知道薛衣人这一剑出手,必如雷轰电击,锐不可当。
薛衣人的剑尚未出手,他的身法已展开。
就在这时,剑光已如闪电般亮起,剎那之间,便已向楚留香的肩、胸、腰,刺出了六剑
。
他招式看来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却快得不可思议,这六剑刺出,一柄剑竟像是化为
六柄剑。
幸好楚留香的身形已先展动,才堪堪避过。
但薛衣人的剑法却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六招刺过,又是六招跟着刺出,绝不给
人丝毫喘气的机会。
只见剑光绵密,宛如一片光幕,绝对看不见丝毫空隙,又正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
楚留香的轻功身法虽妙绝天下,但薛衣人六九五十四剑刺过,他已有五次遇着险招。
每一次剑锋都仅只堪堪擦身而过,他已能感觉出剑锋冷若冰雪,若是再慢一步,便不堪
设想。
但他的眼睛却连眨都没有眨,始终跟随着薛衣人掌中的剑锋,似乎一心想看出薛衣人招
式的变化,出手的方法。
薛衣人第九十六手剑刺出时,楚留香忽然轻啸一声,冲天而起,薛衣人下一剑刺出时,
他已掠出了三丈开外。
等到薛衣人第一百另三手剑刺出时,他已掠上了小桥,脚步点地,又自小楼掠上了假山
。
幸好这一片园林占地很广,楚留香的身法一展开,就仿如飞鸟般飞跃不停,自假山而小
亭,自小亭而树梢。
他们的人已瞧不见了,只能瞧见一条灰影在前面兔起鹘落,一道闪亮的飞虹在后
面如影随形的跟着。
只听‘哧哧’之声不绝,满园落叶如锦。
薛衣人这才知道楚留香轻功之高,实是无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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