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一时寂静。
这对师徒之间显然气氛紧绷得不太正常，这让原本有很多话想说的徐修士一时都不敢言语。
沈境主凝视殿下的小徒弟良久，眼神越来越锋利，见那少年却始终没有要服软的意思，终究是怒意冲破了情绪，让他沉着脸下了命令：“本门座下弟子沈浮光，在除魔大会上私放魔族，不敬尊长，再加之前曾多次为赤水招惹是非之过，今本座以仙盟盟主之位下令，从即刻起，将沈浮光关入幽狱，他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这话一出，一旁静立的叶不归顿时抬起眼来：“师兄！”
“闭嘴！”沈境主却是下定了决心，看都没看叶不归一眼，随即又瞥向徐修士，淡淡道，“如何？赤水境这般处理，可能让碎叶谷满意了？”
徐修士看似很是不满，却终究不敢直言，只发出现场谁都能听见的低语：“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认错？要是上一刻关进去下一刻就认错了呢？那岂不是跟没事人一样。”
不等沈浮光说话，沈境主先凉幽幽笑了一声：“即便当真如你所说，你们碎叶谷又想要如何呢？真要我杀了我徒弟给你们出气吗？”
他说话的语气平静甚至温和，却无端叫徐修士打了个寒颤，顶着那轻飘飘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但凡敢点半下头，只怕立时就要被沈境主斩了脑袋，只能憋屈的点点头。
见徐修士不再说话，沈境主终于收回了目光，看向了他的小徒弟，静默片刻后，听不出任何情绪地补充道：“更何况，我这小徒弟别的不行，就是骨头够硬，从不撒谎，只要是他认为正确的事，哪怕被关上一百年，他也绝不会说自己错了，更不会说半句对不起。”
“徐修士的担忧，大可放在肚子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徐修士也不敢再有不满了，只好抱了抱拳，不再言语。
沈浮光同样没有言语，就像沈境主所说的那样，他不认为自己错了，便连头都不肯低一下。
沈境主脸色阴沉，冷冷道：“来人，带下去。”
着红衣的赤水境弟子走上前来，正要伸手扶人的时候却被阻止了。
“我自己来。”
沈浮光拒绝了搀扶，自行起身时脚底还踉跄了一下，叶不归条件反射地上前一步又堪堪忍住，殿上的沈境主则始终冷着脸，跟没看到一样。
事实上沈浮光已经半年没回师门了，他和赤水境被派出去的弟子一起，为除魔大会忙碌了整整半年，好不容易回到赤水，却是被千里迢迢押送回来的，甚至没来得及休息便被带到大殿来问罪了，长时间的奔波让他难免显出几分狼狈，然而这狼狈丝毫无损他明亮不羁的少年气度，经过徐修士的时候他甚至还极其不屑的嗤笑了一声，笑得徐修士又一次涨红了脸，却碍于赤水境已经做出惩罚而不敢声张，只好忍气吞声的憋住了。
沈浮光脚步悠闲而背脊笔直的出了大殿，沈境主慢慢收回目光，阴沉沉地看向徐修士：“碎叶谷还有什么状要告吗？不如一口气报上来，我好一次性处理了。”
这阴阳怪气的话把徐修士的脸气得更红，只狼狈的拜了拜，匆匆带着两个弟子退下，走时心底还在忿忿不平。
早就听说赤水境一派护短，却没想到护到这个地步，连是非道理都不管了，甚至连沈境主都如此有失体面，简直枉为仙盟盟主！
碎叶谷的人一走，殿上便只剩下沈境主和叶不归师兄弟两人。
叶不归冷眼看着沈境主，后者同样冷淡地俯视着他，许久之后，叶不归一言不发收回视线，转身出了大殿。
沈境主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闭眼时眼尾的纹路加深，一息之间便显得苍老了许多。
·
大殿外，沈浮光走在长长的水廊上，脚步悠闲，嘴里还叼了根随手摘来的草叶，看起来不像要去下狱，倒像要去踏青的，他身后的两个赤水境弟子也一点不像狱卒，反而跟班似的追着他抱怨。
“那个徐修士真讨厌，他出手的时候可吓死我了，还好被小师叔挡住了。”
“可不是，他们碎叶谷的人就是不会看眼色，在我们赤水境的地盘上还敢这么嚣张。”
“就算师兄有什么地方做错了，那也轮不到他们碎叶谷的人来管教。”
“真把自己当回事。”
……
两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沈浮光只含笑听着，并不说话。
此时天色已接近傍晚，贯穿整个赤水境的大河上又布满了霞光，从淡金到橘红，那万丈光芒自天穹落到宽阔水面，继而再折射而来，将整个赤水境都笼罩得仿若仙界。
沈浮光已许久没有见到这般场景了，他十分惬意的半闭着眼，一边走一边几乎要哼起歌来。
直到身后有人叫住他们。
三人停步转身，见水廊上正行来一人、那是一个身穿朱衣的少年，同样是赤水的制服，穿在别的弟子身上大多显得张扬热烈，偏在他身上，反而显得冷冽了起来。
“你们下去，我送师兄。”
少年的嗓音也如他的气质一般冷，几乎能从中掬出一把寒气来。
他的话显然没有人敢不答应，两个小弟子很快退下了，随后少年才看向了沈浮光，一张好看得很有攻击性的脸露出来，带着森森寒气的说：“我早就和师兄说过，要你凡事忍耐三分，就算心中再气也万万不可当面冲突，哪怕是背后下黑手也好过被人抓住把柄，可是看来师兄根本没把我的话听入耳中，才会被人当做犯人般押送回来，如今还要下幽狱。”
沈浮光叼着草叶转头，意见他的脸便笑弯了眼睛，抬手勾上他的肩，笑眯眯道：“阿晏生气了？”
晏清是叶不归的徒弟，较沈浮光晚两年拜师，而沈浮光虽是沈境主的徒弟，却是由叶不归养大的。两人自小一同长大，和亲师兄弟无甚差别。
“你去跟掌门道歉。”晏清就跟没听到他说话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掌门必也知道你说的是假的，大家都知道你说的是假的，便不算违背本心。”
沈浮光唇角的笑渐渐淡下来：“只要出口了便都是违背本心。”
晏清不说话了，他脸色变得更冷，却抓着沈浮光的手不肯放，半晌才道：“你知道幽狱是什么地方吗？”
不等沈浮光说话，他便继续道：“不周仙境三座牢，一叫众生狱，在凡尘人间，关尽穷凶极恶的普通人，二曰溟渊，专囚魔族，深在无尽海底，据传开满了代表死亡的幽灵花，第三处，便在我们赤水境内。”
“和用来惩罚普通弟子的思过崖不同，幽狱是用来关仙盟中那些叛宗杀人，违背天道的大能修士的，整座山都盖着封印，管你修为多高，一旦被关进去，便一点灵力都用不得，还要……”
“还要受狂风吹暴雨打，以普通人的身体遭受一切磨难和恐惧，直至身体消亡灵魂湮灭。”
不等他把话说完，沈浮光便接了过来。
他语气轻盈带笑，眼神半掩在霞光里，轻飘飘点过晏清，又像水廊远处看去，这一掠如同飞鸟点过清透的水，连涟漪都是透澈无声的。
“阿晏，我在赤水长了十二年，幽狱是什么地方，我比你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