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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生离死别
作者:金格林   |  字数:6164  |  更新时间:2021-06-04 11:12:50  |  分类:

现实小说

当我和老师说完那番绝情的话,在绝望中看到老师复婚,我就决定了要离开这座煤城,离开教师培训班,不再看到我的老师,那样,对她对我都是极大的折磨,可一旦想着要离开时,心里又有那么多的难以割舍……我一时站在两难的路口,那些日子,我一直在彷徨、犹豫、矛盾中度过,我真不知道怎样往前迈出这一步?

这里是我逃亡的第一站,它就像东北无垠的黑土地一样,以博大的胸怀和慈祥,收留了那么多来逃荒的人,同样,也收留并养育了我,不仅没让我饿死,还给了我那么无法忘怀的记忆:我留恋表姐表姐夫和大宝,他们就像大东北每一户老百姓一样,真诚善良,看重情义,对人能将心掏出去;我留恋老夫子、秀才和所有同学,留恋在饥饿岁月里,与同学们结成的兄弟般的友谊;我感谢糊涂美人,她的美丽、纯朴、善良,还有胡里胡涂的化妆术,让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我更无法忘记谢玲,她纯真无瑕的爱情,使我们战胜了难捱的饥饿,使我们在困苦中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青春与生命的可贵;我更留恋我的老师,是她开启了我的男人之旅,和她销魂的每一刻,每一句话,每一声喘息,都牢牢地刻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刻骨铭心的爱,每每想起,我浑身都有股暖流在涌动……我在想,这暖流一定会陪伴我的终生,不离不弃。

然而,我还是准备离开了,离开我无法面对的爱与恨、情与怨,离开根本就不属于我的一切。

当然,我可以当做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忍受着面对老师的尴尬,甚至,忍受谢玲常常投来疑惑的目光或者猜忌,念完这段学,然后毕业去当一名老师,其实,我还没做好这方面的准备。在一个知识无用、一名老师挣得还不如一名矿工的年代,甚至,往往因为一句话就被打下讲坛、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的年代,但凡有点抱负的,谁又想去当一名教师?而我好冲动的性格,有前车林墨林老师摆在那里,我对以后教师这个职业一直是忐忑不安的。但是,真的要我亲手将这捧在手里的饭碗打碎,心里,还有许多不舍,最后,还是我骨子里东北人闯荡的基因占了上风——往前一步海阔天空,站着不动只有死窝窝。

最终,我还是下了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唯如此,对我对老师都是一种解脱。

就在我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时,大姐和大姐夫的突然到来,让我将这一计划马上着手实施。

大姐和大姐夫是在一个寒冷的下午被表姐领到教师进修班的。

当时,我正坐在教室里像个木偶一样在上课,老师讲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就在这时,表姐推开了教室的门,和老师讲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记得我从推开的教室门看到大姐时,也忘了向老师告假,一个高蹿得外面,一把拉住大姐的手,看到大姐大姐夫在寒风里冻得直跺脚,马上将大姐拉进我的宿舍里,然后一把抱住大姐,就哭了起来。

大姐比我大五岁,可能排行老大的关系,在兄弟姐妹中,就像母亲一样,一直是大家心里的主心骨,事实上,看到大姐的那一刻,我也确实将大姐当成了母亲,心里的怨屈与无奈,都在抱住大姐的这一刻从眼泪里流了出来。

大姐看我哭了,也掉下了眼泪,不眨眼地看我,不停手地抚摸着我,不住声地问我:“怎么瘦成这样?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为啥不给我写信?为啥不上你大哥你二姐那里去?”我一时无法回答大姐的话,擦干眼泪,只顾呆呆地看着她。

我和大姐有六年没见面了。

大姐结婚后一个月就离开了靠屯街,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她。也许,当年父亲许配这桩娃娃亲,原本想将大姐嫁到一户富裕人家,但是,精明的父亲这次又算计错了,大姐结婚时,正赶上合作化的狂风刮来,一下子将很多人的梦想都吹碎了。大姐夫家的窖场被公社没收了,大姐夫一家人也都入了神,如此,一心还想上学的大姐,也就只能考虑生活了。当时,农村青年没有几个愿意入社的,有点门路的能跑都跑了。有主见的大姐,听说辽源煤矿招人,领着大姐夫去了辽源煤矿。当时,下矿的工人不仅工资高,福利也高,每天出矿时,还能领到一个三斤多重的大列巴(面包),光这一个列巴就够全家人吃一天了。大姐夫成了一名矿工,大姐找到一家理发馆当学徒,半年后,就独自挂幌开了个理发馆。大姐长得漂亮,性格又开朗,能说会道,开的理发馆很受矿工欢迎。出门闯荡这几年,大姐家的日子一直过得不错,还生了两个孩子。但是,这场横扫全国的大饥饿,也扫到了矿山,粮食锐减,没有副食,很多矿工甚至饿得啃煤块儿。这绝非夸张,我们人体需要的能量是碳水化合物,煤里所含的主要成份就是碳。大姐夫说,煤块儿很好吃,尤其刚挖的煤块,吃起来就像嚼脆香酥一样。我知道大姐夫这人没溜儿,他的话不可信。多年后,看到作家莫言回忆小时候饥饿吃煤块的经历,我才相信大姐夫讲的是真的。大姐夫能吃煤块儿,但大姐不能吃,孩子也不能吃。大姐坚持不下去了,听人说林区生活好,便让大姐夫辞了矿山工作,带着孩子回到老家,把两个孩子扔给我父亲,就奔林区来了。大姐告诉我,他们绕道鹤岗,就是父亲让他们专程来看我的。

听了父亲的惦念,我的眼角又湿润了。

别看父亲平时对他的孩子冷冰冰的,关键时候,才让人体会到那种穿透骨髓的亲情。

我详细向大姐打听着家里的情况,大姐一样样向我讲着,我边听大姐的讲述,边不争气地又抹起了眼泪。黑胖的大姐夫却在旁边听烦了,说道:“守义,你待会儿再问吧,你姐有的是时间告诉你,你还是先找个地方给我们喂肚子吧。”

我对大姐夫的印像一直不好,可能过去他的家境优越,养成了他好吃懒做纨绔子弟性格,最要命的,一个大男人,一辈子活得从来都没有火气,这就不是一般的修为了,就像现在,在这饥饿的年代,他还能保住那身肥肉,这不仅仅单纯是啃煤块的功劳了,他自然还有许多养膘的办法。

表姐听大姐夫饿了,一定要请大家到她家吃饭,却被我拦住了,我告诉表姐,我还有事儿要和大姐谈,表姐这才走了。

我将大姐大姐夫领到卖橡子酒那家饭店,要了四个菜一斤橡子酒,我们一边喝酒大姐一边讲着家里的的情况。

大姐转告父亲的话,为我的事儿,他到镇上找过,镇上的人告诉他,我是(删去六字),又畏罪逃跑,罪上加罪,抓住了,要判刑的。父亲说,虽然这场大饥慌让他们顾不上我了,但我的把柄留在他们手里,现在还是先不要回去,等以后看看形势再说吧……大姐讲完父亲的决定,又给我讲家里的情形。大姐告诉我,三弟守礼入了生产队,四妹玉兰开春时在河边刨茬子,累得躺在河边睡着了,受了风寒,得了骨节炎,变成了瘸子。父亲还在生产队喂猪,好在守礼在家帮着他,再加上大哥月月寄钱,日子还过得去。现在,家中最有出息的就是守礼了。守礼绰号张大网,使的旋网比标准旋网多出一米,因此得了这么个外号。网大,打的鱼自然就多,伊通河十里八村那些打鱼的,谁都干不过他。守礼虽然入了社,但还是偷偷摸摸打鱼,家中吃不了,又偷偷摸摸拿到黑市上卖,也能维持一些家用。最后,大姐又讲到她的两个孩子,大姐生了一个姑娘一个小子,姑娘叫丰华,小子叫丰文。大姐讲完叹口气,道:“要不是实在是没办法了,在这饥荒年月,也不会把孩子放到父亲家中。”

大姐讲完家里的事,拿出一封信递给我,说:“这是你同学牛淑芬的信,夏天就送到了咱家。父亲让我带给你。我以前见过那个姑娘,长得很漂亮。”

我没听清大姐又说些什么,赶紧打开牛淑芬的信。

牛淑芬在信里写道:

守义同学:

你好。

我没有勇气给你写这封信,可又不能不写。不写这封信,我无法向你讲述你走后发生的一切,可写了这封信,又怕你接受不了这一切。你走后,我给你写了很多封信,终因无法投递又怕爸妈看到,又不得不全撕了。

守义,想和你说的话太多,心里一直很乱。还是先讲讲我们几个好朋友的情况吧。我们初中已经毕业了,只有张中原考上了高中。刘振慧刘振清姐弟因为挨饿,你走后不久就不上学了,回屯里当了社员。钟玉花毕业后到镇兽医站和她爸爸学兽医去了。谭斌和你一样,音信全无。我知道你们的苦衷,这里就不多说什么了。

守义,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林老师死后不久,师母牟兰就疯了,一直无人管护,也不知道她怎么还能活着。

我爸说,当时镇里收到了你和谭斌的写的信,派人调查时,牟兰坚持说没有被王文生校长强奸,也许,她有自己的苦衷吧。可她这样,却是害了你俩。镇上讨论你和谭斌的罪名时,因为父亲的坚持,才没有定你们“(删三字)罪”,但他说了也不算,只能报到县上,这才有了你和谭斌的“(删六字)”的罪名。父亲说,这还好一点,如果定为“(删三字)罪”,你们这辈子就完了,定为“(删六字)”,说不准哪一天还能改正过来。我为你和谭斌盼着那一天。

老师死后不久,在父亲坚持下,撤了王文生的校长职务,现在校长由体育老师陈楚担任。

守义,罗哩罗唆写了这么多,就是没写我自己,你一定很奇怪。现在,就讲讲我吧。我没有考取高中,不是我考不上,是我不想考,现在上学再多还有意思。听我不想念高中,我父亲也没反对。可我不上学了,也不能总待在家里,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像,我答应了。男方父亲是我爸爸的同学,在县委上班,他也在县委上班。爸爸妈妈都同意,我也没有理由反对。男人女人,长大了都要结婚的,什么年代都改不了。

守义,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个,但我又不能不告诉你,那样,对你不公平。我也是没办法,我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而且,你还有回到家乡的那一天吗?我知道,你会说我现实,可我们都活在现实的世界,不现实又能怎么样?要骂你就骂吧,你骂了,我心里或许会轻松一些。好了,让我们把爱藏进心底吧,如果有一天,老天爷睁开眼睛,我们还能碰到一起,我会回报你的。相信我。

此致

敬礼

同学 牛淑芬

1960年7月15日

看完牛淑芬泪渍斑斑的信,我如同傻子一样坐在那里,头脑里浑浑噩噩、一片茫然。大家怎么吃完那顿饭,又怎样走出饭店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有一点我是记得的,我决定不在教师培训班念书了,要和大姐一起去银春。大姐听了我的决定,坚决反对,说以后当个教师,一辈子安安稳稳,现在的困难都是暂时的。我告诉大姐,我早就想好了,就是他们不来,我也要离开教师培训班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一名教师。听我如此说,大姐没再反对。我知道大姐的性格,和我一样,争强好胜,否则,她就不会让大姐夫把煤矿的工作扔了,把孩子扔给父亲,带着大姐夫要去林区闯荡了。

第二天上午,我带大姐大姐夫去了表姐家。当他们知道我也要随姐姐姐夫去银春时,露出了惋惜的表情。大宝抱住我说:“舅舅不要走,舅舅哪也不去。”表姐夫更是不愿意,囔哧着鼻子,说出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守义,你小子走了,我和你表姐可咋办呀?”

他的话把大家逗笑了,大姐说:“姐夫,要不你也和我们一块去银春吧?”

囔哧鼻子表姐夫说:“去银春就去银春,你以为我不敢呢?这地方除了煤,还有啥吃的,再继续下去,还不都得饿死?”

囔哧鼻子表姐夫的话,让刚升上来的一点暖意又沉下去了,那是一块坚冰,谁都绕不过去。屋里沉寂了。表姐看出了大家的尴尬,张罗着要去做饭。我告诉他们,吃饭不要等我了,我要去学校安排一下,说完,我就走出了表姐家。

来到教师培训班办公室,老师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当我把要走的决定告诉她时,她的表情极为复杂,有解脱和放松,有悲凄和失落,也有无可奈何……总之,是将所有人世间的味道都汇聚到一起的表情。她用这种表情,呆愣着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苦笑着问:“真就这样决定了?”

“是的。”

“不可更改了?”

“是的。”

“那好,今晚我请你姐夫姐姐吃饭,就算为你送行。”

“谢谢老师,我不想再给你添什么麻烦了。你复婚那天我本应前往,又怕控制不住自己……对此,我向你道歉。只要老师幸福,我就心安了。”

听完我的话,老师脸色变得比白纸还白,打转转的泪水终于滴落了下来。这是她复婚后,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说完这几句话,我没敢再看她,弯腰给她鞠了一躬,流着泪跑出了她的办公室。

同学们知道了我要走的消息,都感到意外和吃惊。老夫子说:“守义,你这样决定是不是太着急了,不能再考虑考虑么,不能不走么?”秀才惋惜得直摇头。陈山月和川妹子也说了很多不要走的话,糊涂美人却开着玩笑:“守义,不要忘记你的承诺。你这一走还有时间兑现承诺么?”自从救出囔哧鼻子表姐夫,对糊涂美人我始终怀着感激和愧疚的心里,她当众说出这番话,令我很尴尬。

谢玲什么也没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一会红一会白,好像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我按着她肩膀着急地问:“谢玲,谢玲,你怎么了?”她像突然被惊醒了,一下子抱住我,嚎啕大哭,她哭得旁若无人,哭得那样伤心。

谢玲的哭声,将我的心哭成了无数碎片儿,也将同学们的眼里的泪水,都哭了出来。

晚上,谢玲单独和我在一起时,平静了一些,说道:“走就走吧,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走。走了也好,省得在这里愀心。还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好。”

我不知道谢玲的话意在何指?她对我和老师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呢?那一直是我不敢触碰的神经。我赶紧把话岔开,说道:“谢玲,我也不愿意走,不愿意离开你和同学们,但实在没有办法,是我大姐和大姐夫做出的决定,我不得不离开这里。你放心吧,我在银春安排好马上就给你来信。如果那边好,你也过去。不要惦记我,照顾好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这几句苍白的话多么虚伪,又多么无力,可我还能说什么呢,用什么来安慰她那颗孤苦无依的心呢?

第二天八点,同学们送我到火车站。谢玲显得异常伤心和悲哀,看得出她做了最大努力控制着自己。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师也来了,还领着丹丹。我抱过丹丹亲着,不能自己地掉下了眼泪。丹丹搂着我脖子哭着说:“叔叔不要走,不要离开丹丹。”我紧紧抱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火车轰鸣着开进了车站。老师把丹丹抱过去,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她递给我一封信,轻声说了句“珍重”,就抱着丹丹快步离开了。

火车就要开动了,谢玲拽着我的手说什么也不撒开,哭着说:“一定记着我,回来看我。”老夫子和秀才也落下了眼泪,嘱咐我,如果银春那里不行就尽快回来。糊涂美人和陈山月强行拉开谢玲,火车就开动了。我把头伸到车窗外,看着老师抱着丹丹远去的背影,看着被糊涂美人和陈山月抱着的谢玲,看着依依惜别的同学们,我的心彻底碎了。

我木雕泥塑般坐在位子上。无论是火车发出的咣当声,还是人们的窃窃私语或喧哗声,我都充耳不闻,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僵尸,好像就躺在冰天雪地里,无论是太阳照射,还是狂风吹刮,都无法唤醒我了。

姐姐姐夫坐在我旁边位子上,一直没有说话。大姐看到了老师同学为我送别的一幕,她明白,知道我的心还沉浸其中,现在,用什么语言安慰都是徒劳,只能顺其自然任我呆呆地坐着。火车咣当咣当响着,喷着大烟小汽,拐过一道又一道山梁……火车不知道行驶了几站,大姐见我总算喘出了几口粗气,这才没话找话地对我说:“守义,忘了告诉你,你大哥结婚了,对像是咱老家平安堡的,姓刘,人长得可漂亮了。”

我突然被大姐的话惊醒了,吃惊地问:“大姐,你说什么?我大哥结婚了?”

“你大哥结婚有什么奇怪的,他早就该结婚了。听爸妈说,他们感情很好,你大哥还盖了三间大房子。”

听姐姐姐夫唠了一会儿大哥和二姐的事儿,我的心情已有所好转。突然想起老师给我的信,我匆忙拆开信,信里有五十元钱和五十斤粮票,信写得很短,但却像一记记重锤,敲击着我的心。

守义:

你好。

有很多话想向你说,但我知道这些话你都知道,就不说了。告诉你一句话,我复婚,只是为了拯救我自己——一个罪恶的灵魂。

守义,你还年轻,理想和未来在呼唤着你。你就走吧,去寻求属于你的一切,我知道,你一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祝福你。

老师 1960年11月20日夜

看完老师的信,我的心愀紧了,我在心里默念:老师,你放心吧,我一定走好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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