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松毅：

昨天，你跟我说了滚。我隐约能看到你愤怒的脸，那种表情我再熟悉不过。

谢谢你，让我知道真实的自己究竟有多懦弱。可是既然现在是陌路人，我也没了压抑自己成全你的义务。我只想告诉你一声：你的那只小鸟从未真实存在过。

而我，李叶茴，从未改变过。

你是不是记不得我们最初交往的样子了？是啊，我都记不得了，我早已被你改得面目全非：学着撒娇，学着温柔，学着低声下气……我是你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女朋友，但是我不是李叶茴，你懂吗，我不是李叶茴。

是，你知道我的过去，但是你知道我的现在吗？知道我想成为的未来吗？你就知道像个蒸汽火车一样生闷气，像个姑娘让人猜不透，矫不矫情？不知道沟通的重要吗？看到我和异性玩耍的照片为什么不问清楚，反而把积怨累积到最后一秒才决定分手？

你一直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你想睡觉便把约会取消，你想约会我就要围着你跑。你爱的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小鸵鸟，不是李叶茴。得知我不再适合这个角色后，便毫不留情地让我卷铺盖卷滚蛋。

好，我滚蛋。一直说保护我的你才是我的伤口。真男人不止会给娇弱女生怀抱，而是一个真正有气量有见识、有独特思想的绅士。扪心自问，轻易动怒的你算是男人吗？

你啊，对陌生人彬彬有礼，却对亲密的人不讲情义。我为你做饭、为你减肥、你在香港对我不理不睬时，依旧笑脸相迎、你犯网瘾时不离不弃、被你指责我社交能力有问题时一笑而过、你因为繁忙冷落我时毫不犹豫地表示理解。

我们的相爱除了卿卿我我，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都没发生。你跟别人说我组织能力有问题时，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可是我嘲笑过你自律性差吗？你说我社交能力有问题，可是究竟是谁在嘈杂的场合无比紧张默不作声？

你说你受够了我的冷漠。我是受够了你的指责才变得冷漠。

来到米国之后，接触了很多人很多文化，我发现和朋友在一起的自己真的可以好好做自己，而和你在一起，我只能做一只小鸟。你说我为什么不温柔了为什么不撒娇了，我告诉你，我演累了。我再也不需要别人的爱情来生存了。

继续在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的小鸟生活吧，只是别把自己的小鸟称作阿茴，她们根本就不一样。我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男生，也明白将来和别人相爱时该怎样维护自己的平等。

我依旧祝福你能幸福，但是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听见你、和你有任何瓜葛。

我真的受够了。

——李叶茴

李叶茴闭上眼，点击了发送。

她是在轰鸣的洗衣房完成这信的。在洗衣房，全世界的声音被简化成了滚筒的旋转：咕噜、咕噜、咕噜……单调、有规律，不像外围世界那么不可预测、令人害怕。

这故事就算结束了吧？

她独自依着洗衣房的门框，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这些破事。

突然，她听到尖叫，好像是来自住宿楼后面。李叶茴放下书包小跑过去，看到秦落雁正怔怔地站在小溪边，而小溪对面是一只饮水的熊。那熊本来正专心吧唧嘴，没想到李叶茴从远处跑来的脚步声引起它的注意，而李叶茴冒着热气的惊恐更让它窘迫。

“别过来……”秦落雁小声说。她穿着白裙子，没有防熊喷雾。李叶茴手上只有一个电脑，倒是穿着方便逃跑的裤子。

被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夹击的熊感到了威胁。它开始咆哮……或者只是在打嗝。不远处的灌木丛刷刷作响，一只小棕熊冒了出来。原来这是熊妈妈？但是野生动物往往是在孩子身边才会最警惕，果不其然，大棕熊将孩子护在身后、开始迈着小碎步向它们逼来。

来到小溪中间的熊停下了，它扭头看看小溪靠近村庄一边的李叶茴、她正紧抱着武器一样的电脑；而靠近森林那边的秦落雁看起来柔弱无力。

棕熊决定偷个懒。它踏出小溪，向秦落雁一摇一摆地走去。

李叶茴脑子非常乱。但她在心里握住自己的肩、让自己冷静。

“秦落雁……”她低声吼道。

秦落雁已经失去血色。她在耳边别着的黄花飘到地上，一下子就被无形的风刮走了。

“秦落雁，待会我吼一嗓子把它引开，然后我会跑到宿舍楼里。你等它跑开以后，从宿舍的另一个门进去，把门锁紧。”

秦落雁沉默着，牙齿打颤的声音像在鼓掌。

熊似乎并不为猎物的可怜相所动，开始大惊小怪地对到手的猎物咆哮。

“嘿！”李叶茴抱起一块大石头像棕熊扔过去，却只扔出去两米、在小溪里溅起巨大的水花。她又找了一个小石头，向那熊砸去。而这野兽却不以为意，扭头轻蔑地望了她一眼。

李叶茴又找到一块中不溜大的石头，对准小熊、牟足力气投过去：中了！

小熊受到惊吓，一下子跳到熊妈妈背上。护子的棕熊被李叶茴的挑衅激怒。它露着獠牙、两只小黑眼射出凶光。李叶茴拔腿就跑，黑熊紧追不舍。老天有眼，让这熊在小溪跌了一跤、一下子拉大了双方的距离。可是失态熊爬起来后却更加勇猛，急了眼地要为刚才的窘相扳回一局。

小黑熊甚至跑得比母亲更敏捷，像只贴地行走的大耗子。

李叶茴上气不接下气，却也不敢停下来接下气。她离宿舍只有十米了，五……三、二、一!

她顺利入宿舍，转身把门牢牢扣住。

秦落雁，请一定平安回来啊。

棕熊愤怒地刨门，李叶茴怕它知道其他出口，便忍着排山倒海的恐惧站在门后，不敢走动。

十秒钟后，秦落雁从楼道另一头摔入，棕熊听到异响，打算绕开看看。

“锁门！”李叶茴大吼着像秦落叶那端奔去。

她们两个费尽全身力气，却依旧无法将这门扣紧。棕熊厚重的身体把大地震得发颤，它正在靠近！

宿舍门一般不锁，野生动物也不会主动侵略，但是但凡自作多情的它们感受到人类的侵略，便会大发雷霆地想吃掉整个全世界。

李叶茴冲进咖啡室 -- 她路过那里时余光瞟到一瓶防熊喷雾。

然后她苦苦回忆那几个简单步骤：拔栓、拧盖、对准……她推开秦落雁，半只身子探出去，将喷嘴对准粽熊。

那熊看到李叶茴的挑衅更加急躁，它被打湿的毛发被风吹成一簇簇圆锥体，让它看起来像个巨大的棕色榴莲壳。

千钧一发之际，李叶茴那本该被连根咬断的手臂发了力，一股子白色烟雾伴随着“嘶”声直中棕熊双眼。李叶茴从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一只熊：它脸上有疤、睫毛短、眼睛黑而亮。

她狠狠地按着开关，指甲都要嵌入不锈钢罐体，直到喷雾耗尽，她五根手指的肌肉都在拼命发力。两只熊知难而退，打着滚离开了。

李叶茴和秦落雁互相搀扶着来到咖啡室，摊在沙发上翻着白眼喘粗气。足足花了半个小时，她们才缓过来，之前的不愉快早被抛之脑后，共同抗敌的“革命情谊”让两个女生之间有了生命的联结。

她们坐了很久，也聊了很多。多半时间是李叶茴在倾诉，她内心憋了太多的秘密了。

从吴松毅的狠心分手、到赵晓獾的死缠烂打。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对男生们太上心了。”秦落雁小心翼翼地说，“上次，你说要和赵晓獾他们打工旅行完以后打车同行，可是你没问过我，还明确表达如果他们没有我的座位、就只能抛下我。这事先不说对错，只是我不会这么做。按理来说，在这里应该形影不离的是我们，你说对吗？”

李叶茴回忆起人生的每个决定，她总是给每个可能发生暧昧的男生给了最高支配权：支配自己的眼球和脑海。

秦落雁说得对，她就是个重色轻友的人。从小就是。可是那些男生都带给她什么呢？他们人来人往，若最初的自己是棵嫩苗，早已被他们拧成歪七扭八的山松、可她却想做那高大直立的圣诞松。

人生最问心无愧、坦荡舒心的那一年大概就是A水准备考那年了，没朋友，没烦恼。真令人怀念。

那晚，吴松毅给她打了168起越洋电话，李叶茴都漏掉了。她坐在老忠实间歇泉旁和秦落雁谈天说地。女生单纯的友谊真让人舒服啊。

回宿舍后，她看到吴松毅的短信：我打了160个电话，就是为了说声对不起。

李叶茴简单回复：哦，是一百168起电话。

吴松毅瞬间打来了第169起：“喂，阿茴！”

他的声音沙哑，李叶茴脑海中浮现起他被网瘾纠缠时那苍白面色、开裂嘴唇。

“你那么不开心，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吴松毅哭了。那个一向高高在上的人哭了。李叶茴吃惊透了。她本以为自己的来信会让小心眼的前男友暴跳如雷，可是自己都破口而出了最伤感情的咒骂，他却低下了头。

吴松毅问她怎么才能成熟？怎么才能弥补？

李叶茴随口回答，心中却掀起了狂风暴雨：他为什么不骂我、不吼我呢？原来他有药可救、原来他并不混蛋。如果自己早就选择沟通、而非隐忍，是不是就不会发展成这样？

她扪心自问，其实自己的每份隐忍都目的不纯。

李叶茴无声地哭了，温暖相处的镜头重新涌入脑海。可是她是个走极端的人，当她选择对他实话实说，就已经决定不再爱了。更何况，在黄石疯狂徒步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李叶茴早已明白，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喜闹、他喜静；她从小野蛮生长，他在温室欣欣向荣；她自律坚强，而他需要适当鞭策来激发内心潜能。最重要的是，她爱自由不羁的流浪生活，他却背着传统家族的使命举步维艰。他们本是连朋友都做不了的人，却勉为其难地相爱了那么久。

吴松毅泣不成声：“我今天哭了三个小时，阿茴，我好想你。我们还能在一起吗？你以后只要不开心就告诉我，如果我做错了一定虚心改。我不是坏男孩，我真的想对你好。”

李叶茴心如刀绞，她早就知道那触目惊心的答案，只是现在才敢承认：“回不去了。”李叶茴把手放在心脏，那里只有痛、只有对回忆的惋惜，但是没有喜欢了。

她此时只想独自生长。

吴松毅的声音像是垂死挣扎：“对不起，我忘记初心。最初我只想好好保护你，可是却让你更痛苦。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以后如果遇到困难，请联系我，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

三个月后，吴松毅有了新女友。她是他高中同学，也是当年高考省状元。两人上学期间就彼此爱慕。那段恋情持续了半年，吴松毅被调教得服服帖帖，也戒除网瘾和一切内心的阴暗面。

他给李叶茴写信：我已经不是原来的吴松毅了，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我永远的初恋。

李叶茴的日记里、分手日的那页被打湿、变咸：

当他失去一切光环、形容疲倦地摊在电脑前、挂着血丝的双眼被激烈的游戏紧紧擒住时，把我留下来的是什么呢？崇拜消失、爱情不再，大概就剩那曾经“不离不弃”的承诺了吧。

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能够预测到这家伙在任何情境下的任何反应。他还是个孩子、未经世事。可是他也善良。只是我，自以为承担太大的责任、担心他要用玻璃心独自面对现实和梦想的落差，所以隐瞒了自己的指责、也弱化了世界的可怕。

可是谁的成长不摔跟头？他会站起来的，但是已和我无关。

吴松毅，最后一句，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