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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呼奴唤婢,陈璧君胃纳惊人
作者:田闻   |  字数:24292  |  更新时间:2015-08-17 14:15:07  |  分类:

军史乡土

1941年5月的一天,一列长长的车队,驶出南京,向苏州方向疾驰。身兼数职的李士群坐在一辆“克拉克”高级防弹黑色轿车上,鹰扬四顾不可一世。

3月,已经完全绑在日本战车上的汪精卫,领受日本命令,成立了“清乡委员会”,专门对付在沪杭地区日渐活跃的新四军和抗日民众。在这个问题上,汪精卫有所发挥,希图将清乡委员会搞成一个“和平反共建国的实验场所”。他多次强调:“清乡就是建国,就是参加大东亚战争”,并亲自兼任了清乡委员会委员长,陈公博、周佛海任副委员长。由于日本人的推荐,李士群任清乡委员会秘书长。这样,李士群这个“76”号的特务头子权力就达到了顶峰。他戴着三顶帽子——汪记中央调查统计部部长,江苏省省长兼清乡委员会秘书长。李士群将清乡工作分阶段执行。第一阶段的第一期工程以苏州为中心,将江苏省的十个县划为实验区;集结了汪精卫的“和平军”一万五千人,配合日军挨村逐户盘查、编定保甲,实行联保连坐法,设置封锁圈,限制人员物资流通,强调“保障治安”,扬言要“在和平区域内,整理起一条东亚同志线”,企图就此一举消灭坚持敌后抗战的新四军,镇压抗日群众。之后,清乡范围逐渐扩大到了太清东南以及浙、赣、粤等省。一时间,这些地方腥风血雨,日汪军队杀人放火,奸淫抢掠,抓丁抢粮,无恶不作,把个富饶的江南鱼米之乡变成了人间地狱。

李士群得意洋洋地看着车窗外掠过的乡村景况:一望无垠的绿色原野上,所过之处一个个村庄凋蔽不堪,了无生气。村庄与村庄之间,往往被逶迤数十里的竹篱芭和树木搭成“墙”圈拦起来,很远很远才有一道门——这叫检问所,有日本兵和汪精卫的皇协军守卫。相邻的村庄间,因被分割而咫尺天涯。亲戚朋友、兄弟姐妹要串个门都非常困难,往往要沿篱芭走上一、二十里,在检问所,经过日本人和汪伪军的严格盘查。如果从竹篱芭和树木搭成的“墙”上越过,被日军、“皇协军”发现,便不问清红皂白,就地一枪打死……

“何副官!”李士群瞥了一眼端坐在前排司机旁头戴大盖军帽,肩佩少校军衔的青年军官,问,“苏州方面可已作好了汪主席去视察的准备?”

“报告部长!”何副官转过身来,向李士群报告,“准备好了,连汪主席下一站要去视察的杭州也作好了准备。”

李士群点了点头,两手抄在胸前,将身子往后一躺,将整个身子很舒服地靠在了金丝绒靠背上。

“轰隆、轰隆!”这时,一列长长的装满了辎重的军事列车从前面铁路上驶过,他们的车队停下来,等着军列过去。从车窗内望出去,这长长的日军军列,每节车箱都装得满满的,上面拉着篷布,每节车箱上都坐着一个神情警惕,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在一阵地动山摇的震颤中,李士群抽上了一支“三五牌”香烟,看着从眼前袅袅升腾的烟圈,他的思绪也如丝如缕漫延开来。

汪精卫还都南京以后,“中央”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变得尖锐起来,明里暗里分成三派——以周佛海为首的原国民党CC派为一方;以陈公博为首的原国民改组派为一方;还有以陈璧君为首的直接代表汪精卫利益的公馆派。陈公博、陈璧君两个派别是既联合又斗争,双方共同利益多些,他们同以周佛海为首的CC派的斗争则没有一天停息过。

一开始,李士群是CC派。清乡委员会成立,上层讨论清乡委员会秘书长这个至关重要的人选时,周佛海主动出击,在会上提出由他的湖南老乡、亲信罗君强出任,说:“由罗君强来干吧,君强这个人精明能干!”

汪精卫当即说:“我看还是让李士群来干吧,只有他才能当此重任,另外,影佐先生也有这个意思。”

汪精卫搬出顶头上司影佐,就犹如皇帝的尚方宝剑。可是,周佛海仍不甘心:“李士群兼职太多了。他是掌管我们特工的中央调查统计部部长,又兼了江苏省省长。犹如一只手按十二个跳蚤,有时一个跳蚤也没有按到!”不用说,周佛海说到里,强调的是“如果让李士群再兼清乡委员会秘书长,工作不一定能做好,说不定还会出纰漏!”

看周佛海连丈夫的话都不听,与会的陈璧君火了,当即给周佛海打回去:“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值得讨论,汪主席有权任命清乡会秘书长!”她的话说得疾言厉色,而且言外之意很清楚:这个政权都是我丈夫汪精卫的,你周佛海都靠着我们吃饭,有什么权力在这里与我们搬嘴巴劲!

周佛海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他要力争。虽然李士群是他的下属,而且也是CC派,但是,他们之间有过节,尤其是最近在日本人那里争风吃醋,闹得很凶。本来,李士群是周佛海暗中组织的CC派“十二人团”中的大将,还是周佛海的结拜兄弟。在将丁默邨从“76”号赶出去,让李士群执掌特工大权这一斗争中,周佛海是起了关键性作用的。然而,李士群大权在握,并巴结上日本人后,就不那么听话了,之后更是摆出一副不可一世之势。李士群当上警政部部长后,周佛海私心期望由他的堂弟、时任勤务部秘书的杨树屏任警政部次长。然而,李士群却打了顶头上司周佛海一个翻天印,将这个位子给了他的亲信邓祖禹。李士群笃信这样一条原则:“在政治上,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邓祖禹空出来的位子,李士群又给了当初的仇敌、之前被驯服了的唐惠民。为此,唐惠民对李士群感恩戴德,愈发忠心耿耿。

周佛海对李士群施以颜色。因为他兼任财部长,是个财神爷。他以紧缩开支、精简机构为由,绕过汪精卫,请准太上皇影佐批准,撤消了警政部,将警政部原先所有机构职能,划归内政部管理。

李士群败了一着,气得嗷嗷叫,却一时无法还击。这时,他的智囊人物汪曼云适时献计:“李兄呀,政治上只能一帆风顺、勇往直前,决不能落篷。警政部周佛海说撤就撤了,以后,弟兄们怎样看你?周佛海还不在你面前拿大呀?你没有了这个部长的名份,如何兜得转呀?无论如何得去拿回来!这个回合无论如何不能输给周佛海!”接着又如此如此口授机宜。汪曼云这个人长得不怎么样,主意却着实高明。李士群依计而行。他在影佐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讲周佛海如何出于私心,利用机关长不太了解有关情况,绕过汪主席,撤消了警政部,警政部又是如何撤不得云云,硬是将影佐说服。影佐这再次出面,“征求”汪精卫的意见,准备恢复警政部,但觉得面子上又下不来,就折衷成立了一个隶属于汪精卫中央党部下的中央调查统计部,李士群如愿以偿,当上了这个部部长。而且这个部比起原先的警政部,级别还要高,也不受周佛海节制,直接听命于主席汪精卫。

这个回合李士群赢。以后,李士群与周佛海在公开场合见面,表面上嘻嘻哈哈,称兄道弟,实际上斗争更加激烈,他们是“表面上说得甜甜蜜蜜,心里都揣了把锯锯镰”,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呜——”日本人长长的军列终于过完了。

李士群一行的车队过了铁路,继续向苏州方向前进。沿途不时看见检问所和检问所后面等待过关的长队。检问员们一个个威风八面,指手画脚,显然是捞足了油水。这又触动了李士群的思绪。他这个手握实权的“清委会”秘书长上任伊始,想从他手中搞个“检问员”当的人简直踏破了他的门槛,甚至连过去的“兄长”,被他一脚踢出“76”号,在中央社会部挂了个部长虚职的丁默邨的妹夫也宁愿放下堂堂的厅长不做,厚着脸皮托人送礼,希望去做一个小小的检问所主任……

为了弄清这中间究竟有多少油水,他决计微服下乡。那次,他特意化了装,青布长衫一袭,戴副墨镜,打扮得像个小商人。跟着他下乡去的何副官身着一身粗白布对门襟短褂,打扮得像名工友,又像是一名在他身前身后跑上跑下的小伙计,当然,何副官身上是藏了家伙的。他们离开南京,信马由缰地登上了一趟去上海的火车,中途下车,来在一个叫硖石的检问所。这个检问所通向火车站的门有三道,都有站岗的。把守中间那道门的是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他们肩着上有寒光闪闪刺刀的三八式大盖枪。把守另外两道门的是身着黑军服的持枪汪记皇协军。

三道检问所前都排着长队,上车前挨次接受检问员的检查。检查的程序是:接受检查的乘客上前一步,将行李放在地下,出示清乡区居民证。检问员接过居民证,将证件与本人详细进行对照,过场做完,真正的节目就上来了。检问员对所有的过路者都实行搜身。过路者都知道有这一手,个个心知肚明,因此先就钞票准备在手,检问员来时,将钱递过去。徜若递上的钱检问员满意,他们就一边将钱塞进自己腰包,一边用粉笔在行李上划个十字,算是过关。倘若不满意,就被喝斥着让站一边去,过不了关。

当时,李士群带着何副官站在一不引人注目处细看,暗暗计算这些检问员一天下来得收多少黑钱。一个意料中的场面出现了。一个脾气暴躁的检问员,骂道:“滚回去,你这个穷样子还想要过老子的关!”骂时像老鹰叼小鸡似地拎出一个衣衫破烂、瘦骨嶙峋的老汉,还踢了人家一脚。不用说,这个穷老汉身上没有油水可捞。

另外一个检问所的检问员在检问一个年轻农妇,这就带有调戏的色彩了。看样子,准备过关的是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家境不错,有些姿色也有些腼腆,衣服也穿得整齐。检问员是个矮子,一副色迷迷的粗鲁样子,不由得让人想起水浒传中调戏一丈青扈三娘的矮脚虎王英。矮子检问员明着是要检查,却动手解开人家新媳妇高挺的胸脯上的阴丹蓝布衣服,手伸进去,乱摸一气……臊得新媳妇脸红得像块红布,身子也弯了下去,吃了个哑巴亏,周围的人是敢怒不敢言……

李士群凭着一双职业特务的眼睛很快发现,这些在枪杆子保护下的检问员与日本军人,是相互勾结,利益均分。而检问员还是小巫,得大头的主家是躲在后面的检问所主任。硖石检问所主任出来巡视了。这是一个个子瘦高的汉子,戴副墨镜,手中拄根拐杖,穿西服打领带,像个假洋鬼子。他气魄很大地在三个检问所间走来走去,指手画脚。看得出来,这检问所主任明是来督促检查,实际上是在估摸钱财进项。

李士群心中有数了,径直来到这个检问所主任面前,问:“你是这个硖石检问所的主任?”

“你是干什么的?”硖石检问所主任一怔,很生气地摘去了戴在眼睛上的墨镜,上下打量着来人,扬起眉头问。硖石检问所主任不认识李士群,从穿着上,断定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是个不懂事、而又爱打抱不平、手中有点钱的商人,眉毛不禁一拧,突然发作,“混帐东西,这话也是你问的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要过关,就老老实实去站队接受检查!”

“我是李士群!”说时,他默默摘下戴在眼睛上的墨镜。

硖石检问所主任一怔,一双眼睛瞪得鹅蛋大,嘴张得大大的。

何副官走上前去,把派司一亮,口气很大地骂:“你是狗眼不识泰山,连李部长来了都不知道,我看你是不想吃这碗饭了!”

硖石检问所主任惊惶失措,连连道歉:“我请罪,我向李秘书长请罪!”硖石检问所主任站在李士群面前,身子弯下去,像只大虾。

“到办公室去!”李士群生气地将手一挥。

“是是是。”硖石检问所主任赶紧将李士群和他的副官迎进了那间窗明几净布置堂皇的办公室。李士群要硖石检问所主任将他的下属们都叫进办公室来。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检问所主任和他的检问员们,像是耗子见了猫,站在李士群面前,面面相觑。

“你们刚才的所作所为我都看见了。”坐在办公桌后的李士群做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手在桌上一拍,喝道,“把你们刚才搜刮的不义之财都吐出来!”硖石检问所主任带头,抖抖索索,将搜刮的不义之财都掏了出来。顷刻间,银钱堆了一桌子。何副官上前清数,共有八千多元。李士群暗暗啧舌,心想,这还了得!米价不过一百元一石,宁沪线上每天有八班车对开。硖石检问所一班车下来,搜刮的钱财就这样多,那么一天下来呢?一周,一月下来呢?细细一算,真是惊人。他曾听说过,南通天生检问所主任张本元肥得流油,连腰带上的褡攀都是纯金的,当时他还不信,现在看来,毫不为过。

李士群装模作样地对硖石检问所主任和检问员们训道:“你们这样整钱,还得了吗?”想了想,问,“你们手中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主任当即叫穷叫苦:“秘书长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说着用手指着在车站上移动的日本兵,“他们这些皇军,平时吃的花的,全都要我们孝敬。甚至连找花姑娘的钱也找我们要。日本人我们惹不起,现在连皇协军也要打我们的启发。我们看起来进得多,实际上很少。我们这样做,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秘书长可以详察。”李士群想想,这也是。他语焉不详地说:“下不为例!”接着,让何副官将收缴的八千多元钱收起来,留下自己的一张名片走人。

以后,他制定了一条“发灶法”从下属的数百个检问所榨油。由此一来,下面检问所当然是更加贪婪,对过关旅客进行更加严酷的盘剥……

李士群正沉思默想间,何副官转过来头来报告:“省长,苏州到了。省长是先回家,还是到省府狮子林?”

“去狮子林。”李士群不假思索,“汪主席明天就要到苏州来了,我得去检查一下他们的准备工作。”这时,他才注意到,车窗外暮色已起,有东方威尼斯之称的苏州已亮起了灯。倏忽间,车已进城,只见苏州河两边鳞次栉比排开的房舍街市,全都关门闭户,死气沉沉,哪里还找得到一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影子?街上偶尔有一队巡逻的日本兵走过,残垣断壁比比皆是。电杆上、墙壁上……到处都贴着“仁丹”、“若素”、“大学眼药”这样的日本产品广告。

第二天,苏州车站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车站上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上午九时半,李士群率江苏省府和清乡委员会的大员们齐齐来到车站,列队欢迎汪精卫。

十时整,随着一声汽笛长鸣,汪精卫的专列徐徐驶进了苏州车站。中间车门开处,西装革履的汪精卫率林柏生、周隆庠、陈昌祖、郭秀峰、黄自强等一帮“公馆派”亲信官员鱼贯而下。霎时,排列在车站上的军乐队高奏迎宾曲,所有警卫向汪精卫行持枪礼。穿一身崭新藏青色呢子中山服的李士群大步迎上前去,在汪精卫面前立正、敬礼,朗声道:“欢迎汪主席到苏州巡视!”

汪精卫今天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特级上将军服,在公馆派亲信大员们的簇拥下,矜持地笑着,向李士群和他率领的一帮文武大员们频频招手还礼。他行的是军礼,却用的是左手,手叩军帽帽檐时,五根指拇很不规整。

李士群率领着他的大员们紧跟在汪精卫身后,出了车站。早已组织好的两边夹道的孩子们举起了手中的鲜花,高呼“欢迎、欢迎!”这些组织起来的孩子足有上百名,服装都很整洁。汪精卫似乎很感动,弯下腰去想亲一个孩子,但那孩子由他亲,可爱的面庞上却全无一点喜气,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汪精卫这才注意到,这些孩子,还有所有来欢迎他的人都不是自发的,后面都有军警压阵。汪精卫兴味索然了。

这时,一辆“克拉克”防弹专车开到汪精卫面前,副官上前为他拉开车门时,他一声不吭上了车。

长长的车队首尾衔接,向苏州城内缓缓驶去。汪精卫用手撩起窗帘,透过车窗往外看去,街道上,到处张贴着“确保治安”、“改善民生”等大幅标语。几处十字路口,堆着沙包做的掩体,伏在掩体内的日本兵、还有他的皇协军架着机枪,如临大敌。汪精卫不禁心想,苏州是江苏省的省会,离上海才多远?竟是如此戒备森严,想来这一带共产.党新四军的势力相当大,活动也厉害。这样一想,他不禁有些担起心来。好在这时省府到了。

汪精卫不事休息,在会议室听取了负责这一带治安的日军堤少将作的清乡军事报告和李士群作的清乡工作总结。晚上,出席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出席宴会的都是苏州政要和本地名人……有穿长袍马褂、戴一副鸽蛋般铜边眼镜、颏下蓄山羊胡的遗老,有西装革履的买办士绅,有军装笔挺的将军。然而,汪精卫注意到,日本方面只派了两个穿便服的联络员来,堤少将并没有出席,这让他心中暗暗不高兴。尽管这样,汪精卫还是打起精神,发表了简短训话,要大家对和平反共大业抱必胜信心。

第二天早饭后,汪精卫一行离开苏州继续他的巡行。到了昆山,汪精卫一行换乘汽艇走水路去常熟。在常熟,汪精卫又作了一个小小的停顿,在地方上组织起来的千人欢迎会上,即席讲话,声称清乡就是清除共产.党;民众要在心力上信仰和平运动;国民政府应该组织坚固,训练纯熟,从而使共产.党在当地绝无潜伏滋长的可能……汪精卫对他的演讲术向来自信。但当年他在国内国外作“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演讲时所受到的欢迎场面,已经不在。此次场面泠清,他不得不草草收场。

翌日,汪精卫又开始了他新的行程,他尽可能地秘密行动,一行人换乘汽车,再经昆山去了太仓。经过太仓支塘镇特别公署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径直去特别公署听取了署长沈靖华的汇报。汪精卫似乎对他的清乡成果很有信心,也很有兴趣,对有关问题问得很细。他屈起两根指头问了沈靖华两个问题。一、清乡前后,这个镇的人口总数各是多少?二、清乡前后这个镇的财赋收入如何?沈靖华滑头,回答得很囫囵,说是在汪主席领导下,太仓支塘镇在经过清乡后,人口财赋都增加了,治安情况也好了……

“好好好!”汪精卫听了沈靖华的汇报后,眉开眼笑,环视左右,“人口与财赋增加,治安情况转好,就是民生改善的最好证明……”汪精卫正在夸夸其谈,负责全程陪同的李士群进来了,他轻步走到汪精卫跟前,附下身去,对汪精卫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只见汪精卫脸色大变,霍然站起,手一挥,说:“上车,走!”不管沈靖华等如何挽留,一行人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赶紧沿途返回。

刚才,李士群向他报告,可能汪主席此行走漏了消息,发现一股新四军正在向这边运动……汪精卫神情紧张地坐在他的防弹轿车里,向外望去。窗外,沿途村庄萧索,农田荒芜。远处,芦苇一片,无边无际。他深怕芦苇丛中钻出新四军,打他一个袭击。好在那些坟茔、高岗上,都站有持枪警戒的皇协军。此情此景对他刚才鼓吹的“经过清乡的区,治安已经确立”,实在是个绝妙的讽刺。

汪精卫对苏州一线清乡区镇的巡视,就这样半途而废了。他们一行回到南京,宣传部长林柏生开动宣传机器,大肆鼓吹汪主席此行的“躬与其盛”!

苏州狮子林,汪精卫刚走,周佛海就来了。

李士群以江苏省省长兼清委会秘书长的双重身份,宴请周佛海。菜肴相当丰盛,只是气氛有些冷清。好在出席宴会的堤少将高兴,喝了酒后活跃万分。堤少将是日本鹿儿岛人,听说周佛海留日时在那里呆过,这就有了共同的话题。他们谈鹿儿岛上的温泉,谈男女同浴……越谈越投机,两人频频举杯。堤少将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了,渐渐有了酒意。他先脱去了军衣,还热,又脱去了衬衣,还脱去了长裤,直脱得只剩下一条花裤衩为止。本来,堤少将就丑得像个鬼,螃蟹似的脸上,戴一副厚如瓶底的眼镜,上身长,下身短,罗圈腿。这样一来,就更不成个体统,周佛海不知堤少将要唱哪一出,但在太上皇面前,他不能制止,不能发作,也不能走,而只能陪着。

堤少将结结巴巴地对周佛海说:“周先生,认识你,我很高兴,用你们中国的话怎么说?这叫——三生有幸!”他说他会画中国画。李士群赶紧投其所好,命人给取了文房四宝放在桌上,并摆上一张宣纸。人不人鬼不鬼的占领军少将晕晕地走上前来,提笔饱醮墨汁,当众挥豪。他在宣纸上画了一副自己的尊容,翘起仁丹胡子,上款题“周贤台雅正”,下款写“堤少将赠”。放下笔,他用右手拇指在砚池中一揿,在漫画上按下手印。这就很隆重地送给周佛海。堤少将一张画完,意犹未尽,又接着画下去,赠给李士群……

在周佛海、李士群虚情假意的叫好声中,堤少将越发来了兴致。他丢下手中的笔,索性叫下人将桌子撤去,腾出中间一块空地,搬来留声机,放起了日本歌曲。顿时留声机里传出周佛海耳熟能详的拉网小调。堤少将载歌载舞,又抓起毛笔,在自己的肚子上画了个鬼脸。接着再随着乐曲,扭动屁股,丑恶之致!堤少将近乎歇斯底里的表演,让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汪记中央政府第二号人物周佛海大为惊异。他看出来了,即便如堤少将这样的军事长官,内心也相当空虚,思乡之情相当强烈。见坐在一边的李士群正笑吟吟地打量自己,那意思是很明显的,也是很恶毒的——你看,堤少将当众肇你的皮,你心中不高兴么,又能怎么的?他笑了笑,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陪坐一侧的几个日本军官,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上去一再规劝。闹得很疯的堤少将这才勉强穿上了军服、军裤,可画在肚子的鬼脸还是舍不得擦去。

堤少将在他的下属们的簇拥下退了席。看李士群一副笑扯扯的样子,周佛海这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评论说:“不足为怪嘛。日本是个海盗民族,一吃了酒,就忘乎所以。堤少将就这样,吃醉了酒,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这话可是周主任你才敢说!”李士群枭笑一声,话中有种明显的威胁意味。

“我说的,我说的。”也带了几分酒意的周佛海将胸脯一拍,很豪壮地放言,“我周佛海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些话就是当着堤少将也是敢说的!”

李士群不敢当面同周佛海较劲,他问周佛海准备去哪些地方巡视,他好早作准备。

周佛海报了一串地名。李士群说,那就请周先生早些移尊隔壁宾馆休息。

周佛海的第一站是常熟。地区公署署长王昆山对周佛海极尽巴结谄媚之能事。澄湖大蟹是当地名产,而在这个时节,就是当地富人要想吃到澄湖大蟹也难。周佛海一行到达常熟当天中午,王昆山就用澄湖大蟹款待他们。当一大盘喷香、酥黄的澄湖大蟹端上桌时,王昆山站起来,笑吟吟地致词:“咱们这里是个穷地方,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周先生的,澄湖大蟹或许勉强可以一吃。”说着手一比,“周先生,你请!”

周佛海之所以选择常熟,很大程度上就是来吃澄湖大蟹的。在宴会上,他大快朵颐,拿起一块块个头大,烘烤得喷香、酥黄的澄湖大蟹,驾轻就熟地扳腿、吮汁、吃肉,尽享美味。王昆山是常熟一霸,平素鱼肉人民,贪赃枉法,将常熟这样一个鱼米之乡,弄得万户萧疏,许多人家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然而,周佛海一连在常熟住了两天,王昆山天天都是好酒好肉供奉,临走还有红包赠送,连周佛海手下人也都得了王昆山不同程度的好处。因而,像王昆山这样一个在常熟人人切齿痛恨的恶棍,却被周佛海夸为“党国的栋梁之才”……

周佛海本来想深入清乡纵深区,但担心安全,在常熟美美吃了两天澄湖大蟹后,返回了苏州。

周佛海在结束他的苏州之行前,找来李士群,单刀直入地要李士群将原先吞了的一笔钱吐出来还他。事情的由来是:1941年5月,汪记中央储备银行在上海成立后,为强行在沦陷区推行中储券,特强行规定,中储券与旧法币的兑换率为一比一。不久,兼任了中央银行行长的周佛海下令将中储券与旧法币的兑换率改为一比二。江苏省内有旧法币四千万元流通。周佛海要中央储备银行按比例给江苏省银行拨去中储券二千万元。按理,江苏省银行应该将四千万元旧法币上缴中央储备银行。可是肉包子打狗,李士群收了二千万元的中储券,四千万元的法币却不肯交出来。

“我们是清乡地区,财政困难!”李士群耍开了赖皮。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李省长管辖的地方是鸭子的屁股——肥陀陀。如果你都不交这笔钱,财政真正困难的中央政府那就更是运转不开了。”周佛海说话,不疾不缓,但语气中竭尽挖苦、威胁之能事。说着,他的一双眼睛透过镜片看着耍赖的李士群,变得枪弹般犀利,“如果你实在不交,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请汪主席出面说话了。汪主席如果还不行,那就只好请日本人出来对李省长说了!”

好狠!李士群心中暗暗骂着打上门的周佛海,心想,这笔帐看来是躲不过去。如果周佛海真的将这事捅到日本人那里去了,那他李士群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如果周行长实在要我们苏州交出这笔钱也可以。”李士群开始讨价还价,“不过,我们要把话说清楚。最初,中央储备银行规定,中储券与旧法币的兑换率为一比一。我们要交,只得按这个数交。如果硬要我们按一比二的兑换率交,我们交不出来。因为这个比率也不合理!”李士群话中有话,“如果周行长不同意,士群只得陪着周先生打官司,这个官司随便打到哪里都行!”

“好说,好说,我们不是外人!”周佛海见好就收,语气也显得亲热起来,“士群,你既这样说,就按你说的办吧。就按这个比率,将钱划过来就行了。”

“好,那就一言为定!”李士群说到这里,仰起脖子一阵枭笑。

“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周佛海长得人高马大,其实心机很深,小鸡肚肠。他想,你李士群现在是三月间的樱桃——红登了,一手抱紧汪精卫的大腿,一手抱紧日本人,我一时把你无可奈何,但总有一天要栽到我周佛海手中。到时候,看我周佛海怎样收拾你,何况,我现在还是你的上司。俗话说,官大一级,犹如泰山压顶,看我们谁熬得过谁!周佛海就是报着这样的心情离开了苏州。

不过,他并没有回南京,而是说要到上海办点事,独自一人径直去了上海。苏州一行,他暗中从王昆山等人处搞了些钱。来在灯红酒绿,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他先去藏于金屋的暗妾小玲处轻松了两日,觉得还不过瘾,这又悄悄去了上海名噪一时的几个高级妓女处春风一度。人生能有几回醉?这个醉,不仅是精神上的,也是肉体上的。他得好好享受享受,补偿补偿,这样才不会委屈自己。

当周佛海在大上海浪荡够了,回到南京,除了给妻子杨淑惠带回许多时新服装、手饰,还带回了一样赠品——淋病。杨淑惠被周佛海感染后,想跳起脚将丈夫骂个狗血淋头,却又想自己已是徐娘半老,而周佛海要扔她易如反掌,只得在屋里打鸡骂狗,或是指着某个长相不错的丫寰指桑骂槐。周佛海当然知道杨淑惠想骂什么,问她,她也只是没好气地支吾道:“我骂?我骂清乡混帐得很!”

“三姑!”当时年56岁的汪记中执委曾醒步入宾馆小客厅时,李士群很恭敬地从沙发上弹直身来,一张清水脸上漾起少有的笑意。

为了让很有来头的“三姑”对自己有个好印象,大权在握的李士群特意修饰打扮了一番。今晚,他身着一件丝质玄色长袍,头发梳光,竭力将自己打扮得朴素、整洁一些,带点书卷气。

“请坐!”曾醒反客为主。三姑不高不矮,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轻。她鬓发染霜,皮肤白晳五官端正的脸上微微堆笑,慈眉善目的样子,然而,一双敏锐的眼睛却打量着李士群。三姑身着一件浅灰色旗袍,外罩一件黑色圆翻领网眼毛衣,言词简洁。长辈的矜持、温和、身居高位、威而不露的含蓄、练达,在见多识广的三姑身上兼而有之。

正说话间,珠帘轻启。一个手端髹漆托盘,身穿大红旗袍,容貌俊俏的服务小姐进来了。她袅袅婷婷来到茶几前,捡出茶点放好。向主客鞠躬致礼,转身轻步而退,随手掩上房门。

三姑这是陪着汪夫人陈璧君继汪精卫、周佛海之后出巡,第一站也是苏州。汪夫人这次出巡,可谓阵容庞大,除了他的两个侄子陈昌祖、陈允文和几个保镖是男性外,都是女性。有陈群、叶三、褚民谊、林柏生等要人的夫人。她此行的目的很单纯,只有四个字:吃、耍、看、买。有意思的是,陈璧君临行前,专门要人给李士群打了个电话,声明她这次去苏州一线巡视,不是以汪夫人名义,而是以中执委委员名义去的……

陈璧君一行是下午乘专列从南京到苏州的。李士群不敢怠慢,他先是在车站为陈璧君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接着在狮子林举行接风宴会,规模的盛大、隆重,不亚于接待汪精卫。

华灯初上时分,李士群专程来到汪夫人下榻的狮子宾馆拜谒,并请示下一步的行程安排。可是,陈执委拿开了架子,不肯见李士群,而是让三姑全权代理。

“三姑!”李士群说时欠了欠身子,“不知你们此次出来巡视,要去哪些地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请随便吩咐。”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三姑语调平缓地说,“陈委员的意思是请你陪同全程。”至于陈璧君究竟要去哪些地方,三姑却没有说,李士群也不再问。

李士群略为沉吟,心中闪过一丝不快,心想,我李士群身兼数职,责任重大,你丈夫汪精卫来也没有要求我陪全程,你陈璧君要我陪全程?但陈璧君提出来了,总不能驳她的面子,况且,同这个女人搞好关系也很要紧。这样一盘算,他就答应下来,语气亲切地说:“行。那有什么说的?三姑和陈委员来,我再忙也要尽地主之谊,陪全程!”

三姑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微笑。

接着,李士群同三姑讨论了具体事宜后,他很知趣地站起身来,告辞了。

陈璧君的巡行随意性很强。明明说好要去常熟吃澄湖螃蟹的,临行前,她不知听谁说姑苏城里有一家“姑苏玉斋”卖的玉器很有名,就不去常熟了,改去逛这家玉器店。

没有办法,李士群只好陪着陈璧君一行,驱车来在“姑苏玉斋”。下得车来,朝阳把这家百年老字号的中式门楼和雕龙刻凤的木质窗棂镀上了一层厚重的金辉。四周簇拥着武装警卫,门楼前一株虬枝盘杂的香樟树下游动着便衣特务。

昨夜,头枕姑苏涛声睡眠很好的陈璧君这会儿兴致高涨。她下了车,在夫人们的簇拥下,刚刚来到门楼下,“姑苏玉斋”老板已迎了出来。

“陈委员驾到,小店蓬荜生辉,不胜荣幸。因稍作准备,接驾来迟,恕罪恕罪!”也许是李士群事先打过招呼的,老板口中绝不提汪夫人。李士群在旁边介绍,老板姓张,经营玉器,世代祖传云云。这张姓老板五十多岁,从打扮到遣词造句都是国粹。身材瘦高,着一袭蓝绸大褂,头上戴顶博士帽,狭长的脸上,挂一副鸽蛋般的铜边眼镜。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陈璧君看着旁边的李士群,一边朝里走一边打着响亮的哈哈,“张老板是个行家,我是慕名而来。”

一进入“姑苏玉斋”,陈璧君那一双大眼睛就亮了。这“姑苏玉斋”果然名不虚传!沿墙排开的一格格木质博古架、玻璃柜里展示的玉琢瓶炉杯盘、花鸟虫鱼、舟车山水、亭台楼阁……无不晶莹剔透、美轮美奂,排列有序。陈璧君在夫人们和李士群的陪同下,一路细细看过去。当她来到挂在墙上的一块玉琢影壁前时,停步不走了。这块玉琢影壁,起伏着远山近水,夹岸疏竹垂柳,绿野平畴,小桥流水;村庄点点,农人稼接……功夫甚是了得,犹如一个高明的画家,在尺方素笺上尽展其江南风彩,苏州神韵,极有沟壑,意境深邃。

陈璧君站在玉琢影壁前,脸上露出贪婪的神情,调头问陪在身边的张老板:“这幅影壁,很得秋山行旅图真谛。我早就听汪主席说过玉琢秋山行旅图这件国宝在你们姑苏城,不想这件国宝就在贵店。我很喜欢,不知张老板能否割爱,钱嘛,好说!”

不知为什么,张老板听了这话,不禁退后一步,一手托了托滑到鼻梁上的铜边眼镜,腰一躬,半点不敢疏忽地回道:“回夫人的话,不,回陈委员的话。陈委员好眼力,也承蒙陈委员看得起。这件宝物确实是本店的,可惜,几年前被沪上的大亨杜月笙先生买去了,现在仅仅是个影壁,实在是遗憾得很!”说着,又曲了曲腰。

“啊!”陈璧君毫不掩饰她的失望和惋惜。她这又移动脚步朝前走去。她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白底青花瓷碗,拿在手上反复摩挲把玩——这是一个表面上极普通的瓷碗,甚至谈不上光洁。夫人们、随从们一副不解、疑惑的样子,而在一边的老板却翘两根瘦指,一下一下地拈起了颔下那绺花白胡须,很欣赏的样子。

陈璧君用右手食指在白底青花瓷碗上轻弹两下,铮铮有声。陈璧君说:“别看这碗外表毫不起眼,其实是明朝宫廷宝物。它的质地极为珍贵,也很坚硬,是由昆仑山顶上的玉石琢成。夏天存物,三天不馊……”说着看了看旁边陪着的张老板。

“陈委员真是内行,老朽真是佩服之至!”张老板印证了陈璧君的鉴定,而且说得更详细一些,“这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赏给他最喜爱的第十一子、被封为蜀王的朱椿的宝物。以后,这便成了历代蜀王的传家宝。明末张献忠入蜀,在成都当了三年大西皇帝,张献忠并不喜欢这个外表粗糙的白底青花瓷碗,可这碗在夏天盛绿豆汤,存在水窖里放上糖几天不馊——是夏天制冰镇绿豆汤的最好工具。以后,张献忠败了,死了。这宝碗被他的第一义子孙可旺继承了……斗转星移,人世更迭,竟辗转到了本店,多少年来无人能识。今天,陈委员认出了它的价值,可谓有缘,物归其主,请陈委员笑纳。”陈璧君笑了,伸出双手接了过去,随手递给跟在身边的副官,嘱咐收好了!

“夫人,请稍候!”看陈璧君要移步,张老板情绪激动起来,眼镜后的长寿眉抖了抖。他风似地进到里间卧室,抱出一样东西,高约两尺,上面盖着红绒布,看样子很有些沉。张老板双手捧着它,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他将手中的宝物捧到屋中方桌上,轻轻揭开红绒布。

“哇!”夫人们都不禁发出了赞叹声。这是一幅极精美的鉴真东渡图。整个画面由一块长三尺高两尺的淡蓝透明晶莹美玉琢成。只见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艘巨船鼓起风帆,劈波斩浪奋勇前行。船首梨花万朵,船尾抛出千条白练。老舵工沉稳把舵,两边几十名赤膊船工推着巨大的绞盘……

甲板顶层,一间红漆黑底玉砌雕栏的中国宫观式舷舱里,身披袈裟的鉴真大师盘坐舱里。他手中拈着佛珠,一双空蒙的眼睛目视前方,神情坚定,其情其景,栩栩如生,极为感人。显然,这是表现鉴真大师第三次东渡日本的航海场面。那是盛唐时期,身在杭州的鉴真大师应扶桑之邦盛情邀请去日本传经送宝。可是,他两次冒险东渡都失败了,双眼也已失明。可是,为了把盛唐文化、宗教播向东瀛,他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再次冒险东渡,终于成功。细看玉琢,可谓毫厘毕现。鉴真大师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态坚毅沉稳。他左手数珠,右手竖掌,口中似乎喃喃有词……人物、大海、巨船无不逼真,巧夺天工。

陈璧君感到震惊,问老板:“这是何人的手艺?”

“报告陈委员,实不相瞒,这鉴真东渡玉琢是祖上留下的传家宝,平时不轻易示人。家父生前告诉我,这本是清宫宝物,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它被英国人抢走,后来流落到民间。家父是倾其家产买下来的。我们家在姑苏城中开玉器店几十年,像夫人这样识货的,算是第一人。”

“见伯乐而有千里马!”李士群听出来,这位老板是想在陈璧君这卖个好价钱,一笑道,“张老板这副鉴真东渡玉琢今天算是有缘,遇上了识货的陈委员。正好该物归其主了,张老板,你就开个价吧!”

“这个,这个?”张老板忸怩起来。

“不,君子不夺人之爱,我不过随便看看。”陈璧君是个何等精明人,她看出来了,张老板先是送她一个说得神乎其神的碗,现在在她面前将鉴真东渡的玉琢文章做足,目的是要她出大价钱,欲擒故纵,张老板算盘打得太精了。不过,想从我陈某人口袋中掏大钱,想得容易!陈璧君心中这样在想,可说出来的话却很好听。结果,因为有李士群的原因,她在姑苏玉斋买了三样玉器,只花了五千元钱。

当天晚上,李士群又称有事去陈璧君下榻的狮子林宾馆拜访夫人。照例是三姑出面接见李士群。

“三姑!”一见曾醒,李士群就讨好地说,“我见陈委员喜欢‘姑苏玉斋’中的那副鉴真东渡玉琢,现在,我给买来送了来,算是尽一点地主之谊。”

李士群此举,自然是三姑意料中的事。曾醒问:“多少钱,我付。”

“不贵,不贵,就三万元钱。”李士群将一只手摇得拨浪鼓似的,“陈委员能够笑纳我们苏州这副玉琢,是看得起我们苏州,看得起我李士群。说到钱,就是看不起我们了!”说着,手一挥,高呼一声,“何副官,将玉琢鉴真东渡抬进来,让三姑验收。”

何副官带着两个工匠,将装了箱的玉琢鉴真东渡抬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当中一张桌上,撩起盖在上面的红绒巾,给曾醒看。

“好。”她说,“那我就代表陈委员收下了。哎,李秘书长真是花了大价钱……”曾醒话这是这样说,其实,她心中清楚,在苏州,凡是李士群想要的东西,没有人敢收他一分钱。

第二天早饭后,陈璧君一行离开苏州乘专列去了杭州。当陈璧君一行,在月台上车时,她看见一辆亮锃锃的“福特”牌轿车竟大模大样地直接开上月台,停在专列前。从“福特”牌轿车上下来一位手拿皮包,西装革履的矮胖子,谁也不看,径直登上了专列。

“这不是教育部长樊仲云吗,他怎么到这儿来了,上我的专列,这不是揩我的油吗?”陈璧君火了,叫过侄儿陈允文,问,“这是怎么回事,这列专列究竟是给我开的,还是给他樊胖子开的?你去问清楚,如果是给他樊胖子开的,我们就不上去了!”

陈璧君为人吝啬、小气、任性,陈允文是知道的。他当即劝姑姑:“这列专列当然是为姑姑你开的。我想,这樊仲云或许是来苏州办事,办完事,恰好也要去杭州,顺便搭姑姑的车。”

“那他见了我为什么躲?”陈璧君不依不饶,高声大嗓,“你上车去问问樊仲云,他明明揩了我的油,见了我还理都不理,他这是什么意思?”

陈允文没有办法,只好上车去问樊仲云。高度近视的樊胖子正坐在一列上等车厢里,等候开车。见了陈允文一惊,鼓起厚如瓶底的镜片后面的一双金鱼眼睛,问:“咳,怎么你也在这里?”

“你这是装糊涂吗?夫人正在生你的气!”

“哪个夫人?”樊仲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陈允文见樊仲云真不知道,就将来由细说了。

“啊,这是日本人搞错了,是日本人要我乘这趟车。误会、误会!”樊仲云说着站起身来,就要下车。此时铃声大作,专列就要开了。陈允文说:“你就坐到后面一列普通车厢去吧,夫人们就要过来了。等一会,我去姑姑那解释。”

专列开动了。

李士群专为陈璧君调的这列专列车厢不多,分为三个部分。车头后的两列车厢是软卧,陈璧君和三姑曾醒占了第一部分。第一间是她们的卧室,第二间是陈璧君的会客厅,讲究备至,原先的桌凳全部撤去,地上铺着地毯,四周摆上沙发,沙发间有固定的茶几。茶几上面铺着雪白的桌布,当中摆着细颈花瓶,瓶中插着一束红色的康乃馨,散发着淡淡幽香。桌上都摆着水果、茶点。那光景,真像是元首出巡,其排场,比汪精卫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二部分也是两节软卧,那是陈璧君所带的夫人们以及陈允文等人的住卧起居地。

第三部分挂的是餐车和卫士、随员们坐的普通车厢。

“咣啷、咣啷!”车轮快速地敲击着钢轨,向着杭州方向疾驰。樊仲云被陈允文安排在专列第三部分的随员室里,坐在一边打瞌睡。李士群静静地坐在客厅里,抽着一支三五牌香烟。负责全程陪同的他,想着刚刚过去的事,不屑地摇了摇头。好在陈璧君已进入她的软卧车厢里休息,看不到他这副不屑的表情。刚才,樊仲云上错车,惹得陈璧君老大不高兴,及至车开后,陈允文先是去对她作了解释,接着又领樊仲云去参见了她,一腔怒火的陈璧君这才作罢。

“李部长,这是怎么搞的?”

“哐啷!”一声,门开了,脸青面黑的陈璧君出现在面前,向他兴师问罪:“我的包房都被人占了,你知道吗?与其这样,我们不如买普通票去杭州算了?”

“这是怎么回事?”李士群一下站了起来,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哪个有这样大的胆子,夫人的包厢都敢闯敢占,不想活了吗?”

“那你去看看嘛!”陈璧君没有好气地一句。

李士群好生奇怪,一边往前走去一边心想,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占陈璧君的专列,今天怎么尽出些怪头怪脑的事!他下意识地摸着了别在腰带上的手枪。

“砰!”地一声,李士群一脚踢开了专列的门,只见一位脑门秃了的中年男人,正猴头猴脑坐在窗前看风景,这人应声吃了一惊,调过头来。怪了,这不是考试院院长江亢虎是谁?

“江院长,你怎么坐在汪夫人的专列里?”李士群没好气地问。

“啊,是么?”江亢虎吓得一下站了起来,对李士群细说原委。原来,他同樊仲云一样,都是来苏州来办完事,由日本人安排上车的。按规定,在汪精卫的政府中,凡部长级的官员乘车都不买票,出入车站免检。江亢虎这人在这方面向来会来事,因此,他被日本人送上了这趟专列,而且安排在陈璧君的包厢里。这是一个笑话,同时也说明日本人、哪怕就是一个小小的车站站长,也不把汪精卫、陈璧君这样的“国君”、“国母”放在眼里。

之前,汪精卫临时乘火车从南京去上海,日本人特意在一趟客车后面挂了几个包厢,权且作为汪精卫的专列。途中,日本宪兵为了汪精卫的安全,对所有乘客进行突击检查。江亢虎也在这趟车上。日本宪兵检查过来时,他说他是部长级,要求免检。日本宪兵根本不吃那一套,要他将几个随身带的大包打开检查。结果检查到他带的几个大包里都装满了战时禁带军用物资猪鬃——原来,他是带到上海走私的。日本宪兵将他痛骂一顿后,揪到后面专列交汪精卫处理……让汪精卫丢尽了面子。

情况弄清了,李士群这就返回客厅,将情况原原本本地向在那里气呼呼坐等的陈璧君作了解释。

“这苏州车站的站长真是混帐透顶,糊涂透顶!”陈璧君听完汇报,骂了一通日本人,随即吩咐李士群,“那你就将他带到后面去,与樊仲云一起坐普通随员席!”看李士群去带人,她又嘱咐,“我不想看见江亢虎这个人从我面前过。等一下,你要专列停一下,要他下车绕到后面去。还有,车到杭州后,新闻记者来采访,你要给记者们说明,樊仲云、江亢虎不是同我们一起的,嗯?”

看李士群答应并心领神会,陈璧君这才放了心。

车到杭州站,陈璧君撩开浅网窗帘,透过车窗望出去。月台正中扯着一幅红底白字的大标语:“欢迎陈委员来杭州视察工作。”看到这幅标语,陈璧君微微一笑。月台上,车站四周,军警林立。浙江省省长傅式说率领一大群官员,手中捧着鲜花,列队迎候。稍后的地方,军警胁逼着民众组成了夹道欢迎的队列,虽然手中都拿着鲜花,但面无表情。

李士群进来请示陈璧君:“陈委员,傅省长带着浙江省府官员、人民团体一应人等,欢迎你来了!”

陈璧君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笑逐颜开地站起身来,带着曾醒、李士群向外走去时,一边调侃地说:“不会又再出来一个宝器抢在我前面吧?”

正说时脸色大变,脚又缩了回来,对李士群说:“我不下车了,要专列原路返回!”

李士群心想,这女人今天究竟怎么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又是那个江亢虎,不知在着什么急,脚已踏在后面一节普通车厢的脚踏板上,一手提着一个大黑皮包,要抢先下车。

“江院长,请留步!”李士群眼疾腿快,两步蹿到后门,对江亢虎说:“让陈委员先下去!”

江亢虎被李士群制止着了。陈璧君这才由曾醒等一大群夫人簇拥着下了专列。

乐队奏起了迎宾曲。身材高大、身穿藏青呢中山服的浙江省省长傅式说笑容可掬地带着一帮官员们迎了上来;向她献花,问好,前来欢迎的人群机械地挥舞起手中的花束……

陈璧君一行在傅式说等人的陪同下,步出月台,见等在前面的汽车只有两辆,一辆是半新的“福特”牌轿车,一辆是部美吉普。陈璧君正在心中不悦时,傅式说抢前一步,替她拉开了“福特”牌轿车车门,手一比,说:“陈委员,请上车。”

“怎么,你们来接我们的就只有这两辆破车么?”陈璧君并不上车,立起眉毛问。

傅式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尴尬地笑着。在汪精卫伪政权管辖范围内,浙江省算是富庶之地,可傅式说贪污成性,将浙江搞成了穷庙富和尚,偌大的一个浙江省府就只有这两辆车。而陈璧君带的夫人团,加上保镖、陈允文等随员一共有二十来人,场面比汪精卫出巡还大,还有她带的鉴真东渡等珍品,两辆破车怎么装得下?傅式说也不曾想陈璧君的阵容如此宠大,要求如此挑剔,见她当众垮下脸来,他情急智生。

“有车,有车。”傅式说胁肩谄媚地笑道,“杭州人民为瞻仰陈委员丰采,全城出动,万人空巷。陈委员能否走一段路,同大家见见面?”

“可以嘛!”傅式说这几句话将陈璧君说高兴了,这就率领她的夫人团向前走去,边走边向两边夹道的人群招手致意……

狡猾的傅式说这就赢得了时间,赶紧派人去向一些部门、单位借车。临时借来的两部车,其中一辆相当高级,是从特工总部杭州区借来的防弹轿车。傅式说让司机将高级防弹轿车缓缓开到陈璧君身边,他走上前去,附在陈璧君耳边轻声说:“陈委员,民众已经瞻仰到了陈委员的风采,前面的路还长,车来了,请上车吧!”

陈璧君见开来的车好,这就同三姑曾醒上了那辆高级防弹车。其他夫人、李士群还有陈允文等也上了后边的车。但毕竟还是人多车少,装不下。连陈璧君的副官谢晖都是坐的第二趟车。

“你当的什么省长?”谢副官一进省府,见到省长傅式说就火冒三丈,脸红筋涨地用手指着傅式说的鼻子大骂,“你连接人的车都派不起?我看浙江省的钱都被你刮干净了!”傅式说惹不起陈璧君的副官,况且做贼也心虚,他红着脸,连连赔礼道歉:“好兄弟,算哥子们对不起你这一回。哥子这里给你赔罪,你在杭州期间,哥子负责给你兄弟整好,保险让你兄弟满意!”这才让谢副官压下了火气。

中午,傅式说在西冷大饭店为陈璧君一行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他将西冷大饭店作为陈璧君一行下榻处,期间,停止对外营业。陈璧君对这顿接风宴和下榻处都很满意。

午休后,浙江省省长傅式说去饭店拜望陈委员,并请示下一步的安排。按照惯例,应该是三姑出来接见傅式说的。然而这次,陈璧君把傅式说叫了去。她什么也不说,只说吃。

“我在苏州最大的收获就是李(士群)省长为我买到了可心的玉器。俗话说,美食美器。我现在美器有了,我到你们杭州不指望别的,就指望尝到你们这里的美食。”陈璧君一笑,话说得单刀直入的,“从古至今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说。杭州历史上曾是南宋京都,名人名菜荟萃。听说你们这里的杭州菜很有特色,融南北味于一炉。怎么样,你这个地方官是不是将你们这里的名菜介绍几味给我们尝尝?”

“那是自然的,也是应该的。”傅式说连连点头,略为沉吟,“不过,我们这里有特色的饭店,可能卫生条件达不到陈委员的要求。”

“没有关系。”不意陈璧君要求不高,她笑道,“我们又不是吃地方,只要东西好吃就行。”

“那就好,那就好,我立即安排。”

“我们这次来杭州,省政府只要招待我们一顿就行了。其他的,我们自己花钱去吃,只要你们给我们介绍哪家好就行了。”陈璧君面子话说得当当响。

傅式说连连摇手,说:“陈委员看得起我们杭州的吃食,是我们的荣幸。其他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弄清了陈璧君的意图,傅式说就告辞了,说下午来请陈委员一行去品尝名吃。

傅式说从陈璧君那里出来,赶快去找李士群。他觉得他对陈璧君这个能量很大的女人不摸底,她刚才那番话不知是否还包蕴着更大的深意,只有摸清了她的真实意图,才好对症下药,不然很可能会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不意李士群不在。傅式说好容易才在汪精卫的“和平军”驻杭州第一军军长徐朴诚家中找到了他。其时,徐朴诚夫妇正陪着李士群、陈允文在打麻将。

徐朴诚四十来岁,中等个,身材粗壮笃实,黑黑胖胖的一张圆脸,剪一个平头,鼓眼睛,扫帚眉。他同陈允文打对家。同李士群打对家的是徐朴诚的三姨太,这是位珠光宝气的少妇,长相妖娆,身着一件黑丝绒旗袍,亮着丰腴雪白的臂膀。徐朴诚一眼看见走进来的傅式说,甩着手中的麻将,高声大嗓地说:“省长来了,快坐下打麻将。”细腰丰臀的三姨太这就站起来让位。

“不打,不打。”这会儿,傅式说哪有打麻将的兴致,他很随和地拖个凳坐在李士群旁边说,“我就坐在旁边观战。一会儿,我找李省长说个事。”

“就完,就完。”李士群看着手中的麻将。

“士群。”徐朴诚边出着手中的牌边说,“陈(璧君)委员来了,你天天陪着她,好说话,你要帮我一个忙。”

“能帮的一定帮,你说。”

“我想请陈委员吃顿饭,不知她赏不赏这个面子?”

“你怎么想到要请陈委员吃顿饭?”李士群毕竟是特务,他眯缝着眼问。

徐朴诚说:“你知道,我是中央训练团的毕业生。汪主席当时是我们中央训练团的团长,是我的老师,陈委员也就是我的师母。师母到了我的防区,不招待一顿,岂不失弟子之礼?”

“我也就是为这事来请教士群的。”傅式说乘势看着李士群说,“刚才,陈委员把我找了去,明说,她到杭州来就是为了品尝杭州的名吃。还要我为她介绍杭州有哪些名菜,说她都要吃遍。却又说她只受我们省府一顿请,其他招待一概谢绝。我弄不清陈委员的真实想法,不知该如何办?”

“傅省长人算是找对了。”徐朴诚这就乘机给李士群上釉子,“士群是江苏省省长兼清委会秘书长,已经在苏州接待过陈委员,又负责全程陪同。他对陈委员的想法等等一切,心知肚明。俗话说,客随主便,我想,我徐朴诚出面招待一顿师母,不会有啥子问题。士群就是做得了主的。”

李士群不料徐朴诚这个人看起来武大三粗,还很会说话,就笑了,指指对面的陈允文说:“你们这是端起猪头找错了庙门。允文是陈委员的内侄,他才是真神。你们得拜他才行!”

徐朴诚听李士群这一说,立即放下手中的麻将牌,站起身来,向陈允文作了一揖,很恭敬地说:“哎呀,失敬失敬,我真是有眼不识金香玉。幸会、幸会!”

“不知者不为怪嘛!”李士群为徐朴诚搭梯子。

“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试试劝劝姑姑,接受你们的宴请!”陈允文笑笑,又出了一手牌。不用说,这一来,陈允文在牌桌上就很赢了些徐朴诚夫妇的钱。

陈允文在牌桌上大包大揽,对傅式说、徐朴诚提出的宴请陈委员一应事宜,何人先请,何人后请,在什么地方宴请等等,全都答应了下来。傅式说的一颗心这就落进了胸腔里。他站了起来,高兴地说:“好,好,我心中有底了。你们打牌,陈委员今天下午要去奎元饭店吃饭,兄弟我得去作些安排,就不陪你们了。”说着起身告辞,匆匆走了。

奎元饭店座落在杭州一条有点偏僻的小街上。它的门面只有单进的一大间,一楼一底。原先这家顾客盈门的百年老店,因为战争,生意日渐萧条,门面很久没有粉刷,显得有些陈旧、灰黯。这天午后,奎元饭店却接到省府急如星火的通知,下午不准对外营业,备足各类菜肴,准备接待贵客……至于接待何方贵客,省府来人却没有说;而且省府还派人来对奎元饭店进行了粉刷,与此同时,店里店外,街头巷尾布满了便衣特务。

暮色渐起时,只听一阵汽车声响,老板赶紧跑出大门外迎接。车门开处,一群阔绰的官太太由省长傅式说陪着,有说有笑地从几辆汽车上下来,簇拥着当中一位身材矮胖,目光闪亮,颐指气使的太太走来。不用说,被大家众星捧月般走来的是陈委员陈璧君。五十多岁、形容干瘦、身穿长袍、头戴瓜皮小帽、眼睛上罩一副鸽蛋般铜边眼镜的老板将身板弯得像虾米似的,连声说欢迎贵客!

傅式说、李士群、曾醒等陪着陈璧君进入奎元饭店,上了楼,进一间精致的雅间坐定,其他夫人、随员在隔壁依次入席。老板跟着进入雅间。傅式说这才对老板介绍陈璧君说:“这位是汪主席的夫人、在国际国内都颇享盛名的陈璧君陈委员。她是代表中央来我们浙江、来我们杭州视察工作的。陈委员听说你们这个店的菜不错,特意来品尝品尝的。这是你们店,也是我们杭州莫大的荣光!”

“啊,不胜荣幸,不胜荣幸!”老板这一听,诚惶诚恐,将头点得像是鸡啄米,轻声问,“不知汪夫人是吃点菜,还是吃全席?”

“不必称汪夫人。”李士群知道陈璧君的心理,纠正道,“叫陈委员,陈委员不是一般的中央委员,是中执委。中执委就是国家领导人。”

“是是是。”老板连声道。

“什么全席我都吃够了。”陈璧君这就开始吩咐老板,“听说你这个店做的红烧羊头好吃,就给我们一人来一份吧!”

“报告陈委员,”老板赶紧解释,“一份就是一个整羊头,可能你们一个人吃不完一份。每人就来一碗,一个羊头分成两碗好不好?”

“不。”陈璧君环顾左右说,“你们各人要多少,自定,我反正要一个整份。”

老板这就扯起嗓子一声“请稍等,马上来咧!”颠颠跑下楼去,那身姿,简直就是一只活脱脱的老山羊。

“来哩!”很快,两个堂倌手中托着一个大托盘,唱着诺上楼来进到雅间。一个托盘里盛有四只蓝花白底金线走边的大海碗,每只碗里的红烧羊头喷香、热气腾腾。一个中年堂倌两手捧着一个特大的海碗,风一般来在陈璧君面前,将一碗红烧羊头摆放在她面前……陈璧君毫不做作,拿起筷子就自顾自大吃起来,一鼓作气吃完了一只羊头。一直注意着她的傅式说万万没有想到陈璧君如此能吃,看她还不尽兴,主动介绍说这家名店做的海参面也是别具风味的。看陈璧君点头,傅式说又主动替她要了两大碗海参面,外加冷盘,竟然也被她一个劲吃下肚去,看得傅式说惊讶不已。

陈璧君陈委员的绝活还没有完。她边吃边侃,从川菜谈到粤菜、鲁菜、沪菜的源远流长……她食量很大,一顿饭从下午吃起,一直吃到掌灯时分。

翌日清晨。按照计划,早饭后,陈璧君一行由省长傅式说陪同,驱车去原抚台衙门广场出席浙江各界民众“组织”的欢迎大会。偌大的广场足可容纳万人,然而,来迎接她们的各界群众最多不过千余人,广场四周显得空落落的。不用说,这个民众欢迎会是拼凑起来的。而且,广场四周军警林立,如临大敌。

陈璧君刚下汽车,身着少将军服的浙江警备处长徐念劬迈着鹅步迎面而来,走到她面前时,“啪!”地立正磕响马靴,“唰!”地从剑鞘里抽出长剑,向她行了一个劈刀礼。

陈璧君吓了一跳,她第一次享受到这种近乎接待国家元首的大礼。

“报告陈委员!”徐念劬在她面前挺胸收腹,可着嗓子大声报告,“杭州各界人士热烈欢迎你!”接着向她报告了出席这个欢迎会的单位、人数等等。当然,徐念劬报告的出席欢迎会的单位、人数都是虚数。

“陈委员,请!”徐念劬报告完毕,傅式说和李士群一左一右,陪着陈璧君沿着铺了红地毯的台阶,上了主席台。傅式说请陈委员讲话,并率先鼓掌。寥落的掌声响过以后,陈璧君对着面前的麦克风,看着场上列队欢迎她的人群,心中不由有些发紧。她虽然脾气暴戾,敢说敢干,平时连夫君汪精卫都要让她几分,但不善演讲。第一次站在台上,面对人群,有些手脚无措。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胡诌了几句什么,只觉得头发晕,想喝水。看场上的人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更不知所云。好在傅式说及时出来救驾,大声宣布陈委员的讲话结束、散会。

接下来,陈璧君率领着她的夫人团,在傅式说、李士群等陪同下,驱车去参观了佑圣观小学和杭州丝绸厂。参观丝绸厂时,丝绸厂老板请她选几匹丝绸,她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当仁不让地挑选了两匹高级绸料。

这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傅式说向她请示是直接去吃午饭,还是先回西冷饭店休息。

陈璧君对吃特别感兴趣,当即表示:“直接去吃饭。”又问,“今天中午在哪里吃?”

“王顺兴。”傅式说请示道,“那家饭店味道倒是不错,就是店面卫生条件不够好,陈委员你看是不是换个地方?”

“不换。”陈璧君强调道,“你们也不要搞得神神鬼鬼的,昨天我们去奎元饭店,你们让人家饭店就接待我们几个人,这不好。随便点,我这个人喜欢平民化,我们去得,一般老百姓也去得。”说着,她走到一边留言薄上去留言。

“这怎么办?”傅式说傻眼了,悄声问旁边的李士群。陈璧君和汪精卫一样,都是大汉奸,如果不作特别的警戒,很难保证安全。

“老兄放宽心!”李士群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他笑着拍了拍傅式说的肩,“不要忘了,你这里还有我的特工分部,我早作好了安排。让万里浪带杭州特工站的兄弟们化装成便衣,将王顺兴饭店的楼上楼下全包了。一会夫人去吃饭,看到的尽是平民食客。”

“问题是,”傅式说还是一副焦眉愁眼的样子,“这个汪夫人不好将就。人前,她要平民化,礼贤下士。你老兄帮了我的忙,动用特工组织保护了她。但一会她看到自己和一些平民百姓在一起搅食,显不出威风,又怪我们对她不尊重,这真是两难!”

“放心,我都考虑到了。”

“李兄真不愧是特工部长!”傅式说听李士群这样说,才放了心。

陈璧君题完词,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下一站——王顺兴饭店。

车子在王顺兴饭店门前停好,陈璧君刚刚跨出车门,佩少将军衔的杭州警察局局长迎了上来,向她敬了个礼。她起眼一看,王顺兴饭店门前,同昨天一样,又是军警特务密布……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不要这样么?”陈璧君不高兴了,调头找傅式说。李士群却大步走上前来,煞有介事地训斥杭州警察局局长:“我不是特别关照过你们,不必这样紧张的么,怎么不听?”

“我们是为了陈委员的安全。”杭州警察局局长将胸脯一挺。

“陈委员的安全没有问题,你马上将兄弟们撤走。”

“是。”杭州警察局局长又敬了一个军礼,手一挥,将饭店前的警戒的军警特务撤走了。

这一切,都是李士群的精心布置,目的是既让陈璧君显了威风,又让她摆了平民风度。看得出来,陈璧君心中是相当满意的。陈璧君率领着的夫人团跨进饭店时,先一步到了并恭候在那里的傅式说带着徐朴诚迎了上来。傅式说将徐朴诚向她作了介绍,一脸笑得“稀烂”的徐朴诚对夫人说起汪先生当年如何当过他的老师,陈委员应该是他的师母,今天好不容易见到师母,希望借这个王顺兴饭店向师母表表“孝心”……

见徐胖子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陈委员朗声大笑起来,很豪爽地说:“我本来对傅省长说,我们来只吃一顿请,以后都是我们自己负责,不意汪先生桃李满天下,我也沾了光。好,我领你的情,这顿饭就让你请!”徐朴诚这就将手一比:“陈委员请!”便自个欢喜不尽地在前领路,往楼上雅间走去。

令陈璧君高兴的是,饭店很干净,墙壁是粉刷过的,桌椅板凳擦得照出人影。特别是楼下十多张桌子坐满了平民食客,看她们进来,照样喝酒吃菜划拳,热热闹闹。陈璧君上楼时,调头对三姑和陪同在侧的傅式说、李士群、徐朴诚说:“你们看,清过乡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傅式说这才明白,陈璧君为什么要强调与民一起,她这是在粉饰太平。谁说陈璧君只会吃、玩,不懂政治?她不仅懂政治,而且懂得很呢!此举明天经报纸一登,会是多大的新闻?

陈璧君一行在楼上雅间分别坐了,堂倌手端托盘上楼穿梭上菜。杯盘碗盏摆得满满当当,菜肴确有地方风味。粗看一下,有生炒鳝片、醋溜全鱼、虾油卤浸鸡……陈璧君尝了尝,眼睛都笑得合缝了,连声说:“不错,不错,这些菜确实是做得别有风味的。你们看,连杭州城里普通人家吃的三虾儿豆腐也是做得要工艺有工艺,要风味有风味的!”

席间,徐朴诚发现她有酒量,仗着自己也有几分酒量,连连向陈璧君敬酒。陈璧君豪兴大发,来者不拒。结果,两人各有一瓶洋河大曲下肚后,大胖子徐朴诚便栽倒在了桌上,而陈璧君屁事没有,脸不发红心不跳,唬得见多识广的李士群、傅式说大眼瞪小眼,不敢上前叫阵……

一顿饭吃舒服了,已到了掌灯时分。前呼后拥中,陈璧君上了轿车,回到下榻的西冷大饭店。

坐下休息一会,三姑进来了,说是浙江方面请示下一步的行程,毫无倦意的陈璧君当即吩咐:“让他们安排,明天一早去绍兴拜祭汪先生祖茔。夫人们愿去的去,不愿去的就在杭州休息。下午我们回杭州,后天去上海……”

谢天谢地,陈璧君陈委员的视察终于要结束了!当傅式说得知这个通知,又就明天陈璧君一行的安全问题去请教了李士群。

“傅兄,你的事马上就要完了,我却还要陪着陈委员一行一直去到上海。”听了傅式说的话,李士群故意拿起架子,“在老兄你管辖的范围内,治安问题你自己解决吧!”

“求求老兄了,我一个光杆司令哪有你的办法多。”傅式说说着作拱打揖,“帮忙帮到底,送佛到西天。你老兄的好处,我日后再还。”李士群这才答应下来,当着傅式说的面,给部下万里浪和日本浙江联络部长渡边都打了电话,对第二天沿途的安全一一作了细致安排。作为浙江省省长的傅式说这才放了心。

当翌日的晨曦轻轻拨开了西子湖上笼罩的轻烟时,陈璧君一行的车队,已在严密保护下出了杭州,在去绍兴的公路上奔驰了。

前面由一辆武装敞篷大卡车开路。车顶上架着一架机关枪,车厢两边,沙袋堆得多高。车上站满了荷枪实弹,身穿黄呢军服的日本宪兵。紧跟其后的两辆大卡车装满了身穿黑制服的“和平军”——皇协军。中间陈璧君一行,之后押阵的是两辆武装中型敞篷吉普车。车上并排坐着的特务,由特工总部杭州区区长万里浪带队,一律身着笔挺的深蓝色西服,头戴礼帽,左臂上带一条中间有个“特”字标记、缀着青天白日徽记的佩套,神情警惕,腰带上都别着一支大张着机头、绰号“手提枪关枪”的德国二十响驳壳枪。

坐在当中那辆汪记特工杭州区高级防弹轿车上的陈委员陈璧君,于近午时分到了古城绍兴,她让车队不作停留,渡过河,行进在了丘陵起伏的浙东山区公路上。当车队在公路上停下来时,时近黄昏。这里前不靠村,后不靠店,满眼都是绵延起伏的丘陵,大家莫名其妙,又不敢问。

陈璧君下了车,时强时弱的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撩了撩了吹乱的头发,很有感情地频频四顾。放眼看去,暮色正从远山处而来,就在前面,傍着一条小河,萋萋荒草中耸立着一个接一个的坟墩——汪精卫祖宗的坟茔,就在其中。四周,寥无人迹。陈璧君心想,这傅式说办事怎么这等荒疏?我明明告诉过他我要来寻祖祭祖,怎么没有一点安排,叫我在这堆乱坟茔中哪里去寻?这时,一阵悠扬、哀惋的铙钹声,在如水的日暮时分幽幽传来。她寻声调过头去,只见一块古柏森森的林园里,有座大坟。傅式说、李士群等在前面,四周已经布好了特务。她离开公路,沿着一条曲折的山间小道进入林园大门。展现在眼前的汪家祖坟的坟顶藤萝蔓生,野草在晚风中抖索不已,显出一种哀苦,这与当今大红大紫的汪精卫应该享受的排场有相当距离。好在坟前一排红烛闪闪,一群僧尼对着汪家坟茔,在铙钹齐奏声中高诵经文。坟墓前竖有一块高约一丈,宽约三尺厚五寸的红砂石墓碑。墓碑上刻有七个篆体大字:“先祖缦亭公之墓”。墓碑和所镌刻的七个大字都还新,可见是才培整过的。一缕哀思潸潸地从心上流过,她缓缓地跪了下去,对着“先祖缦亭公之墓”叩了三个头。在僧尼们旁若无人的铙钹高奏、齐诵经文声中,默默焚上一柱香,献烧了一刀纸。

大队人马奔波、辛苦近一天,就是为陪陈璧君在祖坟前祭祖的半小时。

做完过场,陈璧君率领大队人马顶着暮色原路返回。

视察结束了。第四天早晨,她在傅式说、徐朴诚等浙江军政要人的陪同下,在登上去上海的专列时,对浙江的工作赞不绝口。

“呜——”陈璧君陈委员的专列终于开动了。月台上为陈璧君送行的傅式说、徐朴诚对东去的专列挥着手,他们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陈璧君在三姑曾醒、李士群的陪同下向自己的雅间走去时,她发现过道里、客厅间到处都被傅式说、徐朴诚送的浙江土产塞得满满的。

“士群!”在隆隆的火车声中,陈璧君边往前走边对陪同在侧的李士群说,清脆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此行,我最大的发现是,你、还有傅式说、汪主席的学生徐朴诚,都是少有的干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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