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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棺材
作者:个三花老凸   |  字数:5000  |  更新时间:2020-01-10 15:18:38  |  分类:

军事小说

初四下午,木良从宁波老家提前回来了。

因为大胆吃进那批锈蚀的法国颜料,瑞康颜料号的小虞老板的名声在宁波人圈子里传开了。上海甬帮同乡会会长虞澄海见木良年纪不大,做起生意来却沉稳和老辣,而且又懂法文和英文,简直是甬帮中一等一的人才,对他青眼有加,特别请他作了同乡会理事,跟着自己处理上海甬帮的事务。

就在这个年前,虞澄海叫来木良,对他说道:“今年过年,你回家陪老母吃了年夜饭,拜了年,早些回来。大年初五,你和我一起,带着甬帮的大小商铺,作法事接五路财神。”虞澄海显然是把木良当成自己的继承人了。

木良回到瑞康号,放下行李,提了两袋年糕和汤圆。先到虞裁缝屋里,送了一袋,说了些过年的吉利话。

看虞裁缝神情恍惚,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便对他说:“老虞,我今日刚回来,马上还要去给虞会长拜年,商量明天接路神的事情。你有什么事情等我忙过这一阵子再说不迟。”

从虞裁缝屋里出来,再去英菊屋,见大门关得紧紧的,便在门口喊了声:“英菊!是我阿德。你在屋里吗?”

门开了,英菊一句话不说,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把他拽进了屋里。

两个炭火盆一直没有熄过,烤得小屋里面温暖如春。木良从外面乍一进来,被热气顶了一下,不由得咳嗽了两声。

“水生!阿德哥来了。”

水生侧过头来向外看,惊喜地叫了声“阿德哥”。

木良这才看见原来水生趴在英菊的床上,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心道:怪不得老虞刚才吞吞吐吐的,原来是出了这个事情。水生和英菊两个偷偷要好他是知道的,不关他的事,他装作没看见。不过这等大模大样地住在一起,多少有些不像话。

木良正待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英菊一把拉到床边,将水生的后背指给他看。木良大惊失色,手中的一袋年糕汤圆掉在地上,着急地问道:

“咋回事?”

英菊便将事情的经过跟他说了一遍。

木良一声不响地听完,思索片刻,说道:“水生,他们把你扔到土地庙的时候,阿芸还没有上吊呢。后来阿芸上吊死了,事情就麻烦了。所以他们才栽赃你和刘星火。巡捕房抓走了刘星火,肯定也在抓你呢……”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虞会长那边还等着我呢,我必须马上去一趟。你们两个不要慌,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想办法。”

结果这一去就是大半天,直到吃过晚饭才回来。

“我今天办完了事,找人打听了一下。会审公堂审了案子,刘星火是主犯,判坐牢两年四个月。水生是从犯,巡捕房正在全城通缉,要捉拿归案。这里太危险了,咱们快收拾收拾,现在就走,换个地方躲起来。”

英菊被木良的一番话吓得面色惨白,颤着嗓子问:“去哪里呢?”

“四明公所。”木良答道。

木良和英菊将水生抬上独轮车,盖上两层棉被。依旧用布单子将腿绑缚起来,把蛟龙出海花纹的石柱固定在车上保持平衡。四明公所在法租界的最北面,路上足足走了个把小时,到四明公所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木良砸了好半天门,看门人叶老伯才出来把门打开,将手中提着的灯笼举了举,照见来人是木良,说道:“原来是虞董事,三更半夜的,出了啥事?”

木良指了指身后的英菊和独轮车,答道:

“我们隔壁的虞裁缝家的,过年从乡下来个穷亲戚,不知患了啥病,长了一后背的水疱,还发高烧。我今天刚回来,怕他是传染病,就连夜把他们带到这儿来了。”

“水疱?别不是天花吧?”叶老伯战战兢兢起来。

“谁知道呢?”木良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我带他们去后面找口棺材,把病人放进去,看他能不能捱过今夜。要是明天死了,直接钉上盖子,运回乡下去。要是不死,过两日再找先生看看。”

叶老伯恐怕被传染,用灯笼晃了晃,见独轮车上的病人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心里这才踏实一些,连忙闪在一旁,让出道来,说道:“你快带他们进去吧。虞理事,我这两天感冒,浑身一阵阵地发冷,就不陪你们了。”

“这个不妨,我带他们进去就是了。”木良说道,“真是麻烦你了,叶老伯,快回屋睡觉去吧。”

四明公所是甬帮同乡会的资产,占地极广,三个大院落。

一进是座五开间的大殿,为上海宁波人的灵堂,供奉着祖宗牌位,点着长明灯,即使在半夜也是灯火辉煌。

绕过灵堂,来到第二进院落,正中一幢二层木楼,是甬帮同乡和族人开会、议事、办公的场地。左右两排厢房,一排为勤杂人员居住的地方,另外一排为库房,存放甬帮各种大型活动之物品。

二进与三进之间用围墙隔开,从小门进入,便是上海甬帮的墓地了。墓地两侧建有两排货栈式的厢房,一排用来存放等待运回家乡的灵柩,另一排存放空棺材。

木良和英菊走到院落的尽头,在存放空棺材的厢房找了最里边最偏僻的一间进去。屋里五口棺材赫然映入眼帘。棺材板上还没有刷漆,看上去更像是巨大的木头盒子。

木良转头看英菊,见她神色坦然,没有一点恐惧的样子,问道:“你不怕吗?”

英菊摇摇头:“外面埋的都是我们宁波同乡,有啥好怕的?”

木良微微一笑:“其实外面的坟冢都迁到宝山县凤凰岭去了。现在只剩下石碑。地下早没有坟了。”

中间那口棺材看起来大一些,英菊推车过去,支好车。她和木良一起抬下棺材盖子,放在一旁。然后取下水生身上的棉被,铺在棺材里面。给水生解开绑着腿的布单子,和木良一起抬着他放进棺材。将棺材盖子虚掩上,留出一大块空间,足够一个人进出。

“除了我们两个,上海滩没有第三个想到水生会藏在这里。”木良松了一口气。

“阿德哥,亏你想出这个地方来,”水生在棺材里面说道,“我当初就是贴在运棺材板的拖船下面,从黄浦江游到上海,你还记不记得?这口棺材兴许就是用那些棺材板做的呢。”

木良一怔,冥冥中感到一种天意。他摇了摇头,胡乱答道:“那批棺材早用完了。这批是新做的。”

他将身子探进棺材,见水生侧卧在里面,腿蜷着伸展不开。

“水生,你个子太大了。这口棺材太小了,肯定不是给你预备的。你先委屈几日,等风声过去,我保证给你找个舒舒服服睡觉的地方。”

他转身对英菊说:“英菊,辛苦你陪他过一夜吧。我明天还要作法事接路头,现在必须回去睡一会儿,要不然明日哈欠连天的不象话。”

“你快去吧,阿德哥。我留在这里,你放心吧。”

木良急匆匆地出去,虚掩上了门,四周立刻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英菊趴在棺材上,伸手探下去,想摸摸水生的被子盖好没有,不料被水生的大手握住,轻轻地拉了拉。

“进来一起睡吧,外面多冷。”

“我就待在外面,没事,里面那么挤,看碰着你的伤口。”

“我后背靠着棺材板呢,不妨事,进来吧。”

英菊于是翻身进了棺材。黑咕隆咚的,怕踩着水生的头,用脚尖探着找块空地方落下脚。

水生手握住她的脚脖子,然后拍拍她的小腿,说道:“就这儿。下来躺下吧。”

英菊小心翼翼地躺下,跟水生脸对脸,身体贴在一起。水生的伸手抱紧她。英菊将他的手攥住:“莫乱动,看弄破了伤口。”

水生道:“我的后背又开始疼了。哎呀,又疼又痒。”

英菊立刻着急起来:“那咋办?这里又没有药。出来得太匆忙,早给你带一锅米汤来就好了。”

“你给我亲个嘴,兴许能好些。”

“瞎讲。”

“哎呦,又疼起来了。哎呦,又疼又痒。”

黑暗中,英菊寻着水生的嘴,亲了一口。

水生道:“嗯!果然好多了。再亲一下。”

英菊嘴唇微张,贴在水生的嘴唇上,深深地吻着。

她喘了口气说道:“老天爷!看样子你真的快要好了。”

“能和你一起躺着,哪怕明天就死,我水生也没有白活一场。”水生答道。

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先是照亮了四明公所的牌楼,然后越过院墙,缓缓地照进院子,透过纸糊的窗户,照在五口棺材上,再从敞开棺材盖子空隙一点点照进棺材里面,照在水生和英菊的脸上。

英菊从水生的怀抱中醒来。这一夜,她睡得香极了。

水生胳膊搭在她身上,轻轻地打着酣,呼出的气喷在她脸上。

英菊将他的胳膊轻轻搬开,摇醒了他,亲了他一下,说道:“我回去做饭拿给你吃。你先接着睡吧。”然后从棺材里站起,双手一撑棺材板,轻盈地一跃而出。

四明公所大门敞开,三五成群的人进进出出,都是过年来灵堂上香的。英菊出了四明公所,快步走着。虽然几乎一宿没睡,但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困,反而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她像一只鸟一样,几乎是飞到了咸瓜街,一步跨进到灶间,给水生烙一锅喷香的烧饼,蒸一锅年糕和小咸鱼,再煮一小锅米汤。留一些给虞裁缝,其余的全部装进篮子,找一件旧棉袄盖上。再变成一只小鸟,飞回了四明公所。

进门的时候,正好与看门人叶老伯打个照面。

叶老伯瞪大眼睛望着她,心道那个天花病人咋还没死啊?怔愣片刻,生怕英菊有事找他,头一低,慌忙跑开了,好像英菊满身飞舞着天花病毒,只要说上一句话就会被传染了似的。

英菊挎着篮子来到公墓院子,经过一块又一块排列整齐的墓碑,仿佛一个巨人,跨过一桌又一桌的麻将牌,来到最里面的棺材间。

水生侧卧在棺材里,一直睁着眼睛向上望,听到脚步声,叫道:“英菊?”

英菊的脸浮现在空中:“等急了吧?饿坏了吧?”

先将篮子放进棺材,再一跃跳进去。她扶着水生坐起来,掀开盖着篮子的旧棉袄,把里面的食物一样一样递给水生吃。

水生张开大嘴,一边吃一边说“真香”,那情形一点儿不像是个病人,倒像是个饿了三天的壮汉。

吃饱了之后,水生朝她一努嘴,说:“亲一个。”

她脸霎时变得像一块红布,害羞道:“大白天的。”

水生再次朝她努了努嘴:“怕啥?我们这是在棺材里啊!”

她把嘴凑上去,贪婪地亲吻着水生。一阵令人心醉的甜蜜从身体涌出来,将棺材变成了甜蜜的海洋,吞噬了她,将她淹没。

水生躲在棺材里的这些日子,是英菊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她变身成为一只鸟,往返于四明公所和咸瓜街之间。篮子里装着喷香的烧饼,还有小咸鱼,咸鸭蛋,卤豆腐干,甚至百叶结红烧肉。水生每次吃完饭,都要努着嘴要她亲一个,她便凑过嘴去亲一个,听任自己随着这个亲吻坠入幸福的深渊。

一天,水生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一天,水生扶着棺材走了两圈。

一天,水生围着棺材走了无数圈。

一天,水生出了屋子,到墓碑丛林中游荡了一番……

水生就这样慢慢地恢复了。

英菊救活了她的第二个男人,让他重新变成了一棵大树。

这期间巡捕房的包打听来过一次咸瓜街,签子阿福陪着他,挨个店铺盘查逃犯顾水生。

他们在鸿盛水果行呆了很长时间,不知问了些什么。

到瑞康颜料号和虞裁缝铺,只问了一句:“最近见过顾水生没有?”

木良和英菊当然回答没见过。

包打听也没有再问别的问题,也没有进店铺搜查,只是说了句:“如果见着顾水生要马上去巡捕房报告”,便跟着签子阿福走了。

木良觉得风声不那么紧了,他等不及那批法国颜料的价格翻倍,先出手了一些。收了货款之后,花六百块大洋买下了竹菊坊的一套石库门房子。

这竹菊坊的弄堂太长,从街口过街楼要走好半天,才能到弄堂最里面,因此里面有十来套房子一直卖不出去。木良觉得这个地方偏僻,正好给水生藏身。

英菊回来做饭的时候,木良递给她一串钥匙:

“水生老躲在四明公所不是个事。我帮他买了一套石库门房子,地方安静得很。家具我已经配了几样在里面,你今天就带着水生搬过去住吧。”

英菊将钥匙揣进怀里,挎着篮子回四明公所找水生,步子明显比往日慢了些,一路走一路想。

她以前给客户送旗袍去过竹菊坊。好漂亮的房子,上下两层,一个大天井,宽敞明亮。当时把她羡慕得要死,心说自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住进这样的房子里。没想到这一天一眨眼就来了,她心里连个准备都没有。

是不是真的?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摸钥匙,已经被她胸口焐得温热。掏出来看看,金光闪闪,再放回去。心里踏实了,不是做梦,是真的。水生蛮像阿德哥,也是个赤脚财神,只要躲过了这一劫,后面的好日子长着呢。

想到这里,一股幸福像泉水从心里涌出,充盈了她的身体,令她脚步变得轻快,又飞了起来。

英菊进了棺材间,叫道:“水生?”

没有人答应。

又睡着了,瞧我揪你的大耳朵。

她走近棺材,将头探进去。里面是空的。

又跑到墓地转悠去啦?她把篮子放在地上,转身去了墓地。空空荡荡,找了一遭,墓地里连个人影也没有。

到底跑哪里去了?

她慌了起来,到二进院子寻着叶老伯,一把拉住他问:“我的那个乡下亲戚,你看见没有?”

叶老伯吓得面如土色,胳膊拼命甩她的手,战战兢兢地答道:“虞理事吩咐过,我们谁也不许去后面墓地,怕传染。咋回事?你没看住他?让他跑出来啦?这要是把我们都传染了可咋办啊?”

英菊撇下叶老伯,重新跑回棺材间。也许水生藏在别的棺材里,想捉迷藏吓唬她。

她将其余四口棺材的盖子一个个掀开。

里面全是空的。

英菊觉得自己的腿突然被人砍断了,倏地没了力气,再也站立不住,身体倚着棺材板,出溜一下滑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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