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北史母子远去，只闻得耳畔传来一个爽朗之声：“苏兄真乃仗义也！”

苏秦回头，也朝对面的人哈哈笑道：“不敢不敢，只是看那孩子想起自己儿时，那年洛阳闹灾，颗粒未收，也是饿得三天吃不上一粒粮，面对洛阳父老乡亲，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仗义二字何敢当。”

苏秦对这个人三日来已很熟识，因而未显得唐突。

此人名叫侯赢，魏国安邑人氏，年龄跟苏秦相仿，三日前苏秦带着北史母子来此问路才结识于他。侯赢正是这家名叫“天正居”的当掌。

“天正居”是列国大商弦震设于魏国牟城的一家分店，弦震乃春秋时郑国著名商人弦高的六世玄孙，继承祖辈遗志，终年奔波于列国之间。侯赢原是弦震府上的一名食客，因为人诚恳深得弦震信任，又因为他是魏人，遂任他为牟城“天正居”之当掌。

苏秦认识他后一日三餐皆在此消受，侯赢每每与他对酒相酌，谈谈当下列国形势，侯赢觉得苏秦谈吐非凡，不凡高见，又都是年轻人，相谈甚欢，便以朋友相待。

侯赢听说苏秦为了那对陌生母子来此看病，更是钦佩之至。

这次侯赢照例邀苏秦进内小叙。苏秦也不推脱，又一次来到东面那个厢房。侯赢命伙计上茶。

“苏兄初次来魏国吧！”侯赢边举着茶壶斟满茶盏边问。

“是啊，苏秦第一次远行，看看外面这多变的世间，远比书本中的精彩哪。”苏秦说着哈哈笑起来。

“要说精彩，人才是这个世间上最最精彩的看点。”侯赢也笑道：“人世间所有的一切皆是人之所为啊！”

“侯兄说的正理。”苏秦道：“天地万物人无时无刻不在瞬息万变哪，青春年少之人，又怎能甘愿坐待家中，无所作为的虚耗一生？”

“苏兄志在四方，实在令侯赢汗颜。”

“侯兄年纪轻轻便坐上这当掌之位，也绝非庸碌之辈，相比苏秦一事无成，空有满怀壮志，那才叫忘尘莫及呢。”苏秦笑笑道。

“苏兄笑话了。”侯赢转而问道：“苏兄此去下一站想必是大梁吧。”

“走走看看而已，志在云游，也没什么目的。”说到这里，苏秦长叹一声，当初从洛阳老家出来，真的有一种云遮雾罩何去何从之感，生命中从未有过如此困惑。老父整日里唠叨他没出息，哥嫂又催促着他在洛阳城内做点小生意，整天捧着本书如何维持生计？他烦了，惟觉家中是呆不下去了，才出来走走。若真能在哪个国家谋个一官半职，也算了却平生宿愿。只是纵观眼下列国，强国人才集中难以济身，弱国又是宠臣当权私欲成风，也令包括苏秦在内的天下士子寒背踌躇难定。想到这里，苏秦不免苦笑，居然被夜灵公主说中了，难道自己真的看不起那些佞臣当道的弱国？

“苏兄刚从韩国而来，想必对韩国的局事了如指掌。”侯赢道：“苏兄可知目下燕国境况？”

“侯兄在燕国……”

“不瞒苏兄，在下东家是列国行商弦震，终年在外经商。所谓商人嘛，得需审时度势，见风使驼，哪个国家有什么，便大量购买囤积，再运往紧缺的国家，最近东家闻说赵国欲扶韩国质子公子职回燕为王，这对商人来说可是获利的大好时机。燕国重整，国内自然是一片空虚，盐、帛、铁、糇粮等物质用品紧缺，各国商人是闻风而动，抢占商机。在下东家当然也不例外，东家命我负责采购，我好不容易从韩国、楚国、宋国等地购回十车日常物什，正雇人经赵国运往燕国出售。”

“你们东家可真是消息灵通哪。”苏秦笑道。

“列国大商，历来关注物质信息，市区动态，当今天下纷乱，列国争雄，商人正可纷中度势乱中取利耳。”侯赢笑道，又向苏秦敬了一盏。

“苏某路过新郑，确实听说赵国已把燕国公子接走，燕国重整势在必行了。”苏秦喝了一口茶，感觉这魏国的茶也跟魏国的酒一样有些儿苦涩。不免想起几年前在外经商的四哥苏鹄曾从齐国带回来一桶齐酒，如齐鲁民风般纯朴，品味格高，饮之不忘。

“如此说来，这消息是笃定无疑的了。”侯赢道。

“苏兄认为眼下秦国征服三晋之后，接下去便会有何动向？”侯赢继而问。

“秦国不可小觑哪，自十年前秦王重用张仪连横之策，其势锐不可挡，纵观楚国、赵国、韩国、魏国，不是被它打得遍体鳞伤，就是在它的压制下一蹶不振。列国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萎糜丧志，看着秦国日益壮大却束手无策。秦国眼下目光长远，怕是早已对准了东面的齐国，也惟有齐国可以与之抗衡，故而，接下去秦国真正的对手便是齐国，而秦国率先征服三晋犹其是韩魏，便是打通其东征之要道。”

“苏兄的意思秦国东进迫在眉捷？”侯赢问，偶尔有一些奔走列国的士子路经“天正居”也时常谈起秦国东进之事，谈到激烈处还不免争执四起，唾沫四溅，辩个你死我活。

其实关于秦国东进，关心天下局事的人都看得出来，按照地理位置，秦国若要东进必先征服韩魏；秦国若要攻打齐国，不但要先征服韩魏，还得收服宋国作为其中转地，因为宋国可以说是齐国西南的天然屏障，失去宋国这个缓冲，秦国怕是再有虎狼之师也奈何不了。

“秦国东进并不稀奇，也并非当今秦王驷独创。”苏秦道：“事实上秦国东进战略早在秦穆公时便已初具雏形，秦穆公任用百里奚、由余等将才，东败晋国，北伐义渠，益国十二，开地千里，秦国几乎一夜之间在西北部异军突起，震惊中原。秦穆公本人也被名列为春秋五霸之一。穆公称霸西戎后，野心与日俱增，开始企图问鼎中原。然而，天不假年，东进战略随着秦穆公的病逝嘎然而止。

后来秦国一度内乱，使得国力大大减弱，东进之事再也无从谈起。以此强彼弱之丛林法则，秦国一弱，西北部的戎狄便开始死灰复燃，重新崛起，大肆进攻秦国，一举夺回曾经失去的土地；东部包括函谷关在内的河西要地也惨遭强大魏国的蹂躏，直到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秦国复强。当今秦王驷重新开始筹划东进战略，也算是延续秦穆公的遗志。然如突其来的一场声势浩大的五国攻秦再次将秦国挡在了函谷关内，也使得秦国后院的义渠再次趁虚而起。秦国东进虽一再被阻，却始终也无法消灭秦国进取中原的滔滔野心，使得中原列国防不胜防。直至如今，秦国占魏之曲沃、焦邑，干涉魏国内政；又败韩于岸门，夺石章，押太子仓为质；取赵之蔺邑。接而西伐义渠，攻取二十五城，至此，秦国后院之火得以平息，秦国控制三晋的局面彻底形成，为秦之东征奠定了基石。”

“苏兄可谓分析的透彻。”

“何言透彻，一家之见罢了。”苏秦笑着罢手。

“苏兄谦虚，苏兄一番惊世骇俗之论足以上可辅国下可入幕府，令在下汗颜哪。”侯赢在“天正居”虽不泛认识能言善辩之人，但像苏秦这么年轻且出言不凡分析天下形势头头是道者毕竟不多，认识三日来，侯赢便对这个洛阳人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了。

侯赢佩服对方之余，不免想到自己，顿觉相形见绌。侯赢从小便有士人之梦，每每于城中见有一大群人围着争相诡辩天下大事，预测列国格局走向，谈论列国之间分分合合的韬略伐谋，邦交智斗，他便心血来潮。叹惜家穷僚倒从小没读过几本书，每听士人辩论如听天书，然听得多了，积累的厚了，也渐知天下之事来。

如今身为“天正居”当掌，继任一年多来，店中不凡各国来往士人齐聚，谈论战国七雄之间的恩恩怨怨，千丝万缕，利害得失，听得有震聋发聩之言论便由他请客作东，犒劳那位辩论者，并虚心向他请教，正如他此刻虚心请教苏秦一样。

故而，侯赢在牟城一带也是颇有名气的好客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