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亦是如何走回家的，他只感到一阵天转地旋，当家门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都不敢迈进去。

此时天色已晚，各门各户的灯火接连打开，行人们各自归家，在烛火灯光下享受温馨的晚餐，不过秦家从今天开始，将不再完整。

战争的阴影已经降临腾冲，兵锋已经开始拆散家庭亲疏，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云南的安宁，秦家的安宁终究被打破了。

秦衿不在了，该如何跟老爹交代？那个陪伴了自己十七年，也伺候了老爹十七年的女孩不在了，这可如何是好？他们不过是出去逛个街，回来人就不在了，老爹会如何震怒，到底会爆出何等恐怖怒火。

这个家门，这个迈过无数次的门槛，仿佛瞬间方法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

“回来啦，进来吃饭吧。”老爹秦焕风的声音传来，透着某种疲惫，自从上次被军队来回折腾后，秦焕风一直感到胸口烦渴，神疲乏力，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转。

医者不自医，古来有之。

“老爹，我……”秦越磨磨蹭蹭地走进来，低着头不敢面对。

“怎么了，三魂跑了两婚似的，又出去闯祸了？”老爹坐在饭桌前，桌上摆着三双碗筷，“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衿儿呢？”

“她……老爹……我……”秦越的脸色渐渐变红。

“他是不是参军去了！”老爹猛地站起身，厉声问道，“说！”

“……”秦越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看来没错了，女大不中留呀，这小妮子心大得很，确实不是池中之物。”老爹的激动只有一瞬，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淡定，“儿女自有儿女福，罢了，随她吧。”

淡定、平静、冷漠，这就是秦焕风，身为医者的他已经见惯了生死、悲欢、离合，这是几十年行医造就沉寂之心，似乎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动摇他的心神。

“老爹……你……你不生气？”秦越有点惊愕。

“生气又怎么样？要是生气能让日本人滚蛋，让秦衿平安回来，你老爹我情愿气到中风，可惜生气无济于事，只会伤害自己的身子。”秦焕风缓缓坐下，又咳嗽了一下，“算了，这孩子眼界高，想走也不是一两天了，这也算是意料之中，随她去吧。不想了，来吃饭吧。”

秦衿自幼养在秦焕风膝下，虽然被秦家上下视为嫡亲小姐，但终究隔着一层血缘关系。秦衿又身为医生，不可能不识字，她自幼饱读诗书，还接受了不少欧美的学说，对于自己的未来总抱着一股不服气的倔劲。今天发生这种事，其实不是意外，无论是秦焕风还是秦越，心中早就有预感，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以前秦衿不走，只是碍于孝道，不能报答秦焕风的养育之恩，对于秦越，她也不是没有感觉，毕竟两人青梅竹马，兴趣相投，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惜，现在是国难，国家危亡之中，没有什么事不能放下的，当秦衿幼年阅读完《宋史》时，看到《风波亭》那段后痛哭流涕的时候，这一天的来临已然注定。

这一顿饭吃的无味，往日秦衿总会叽叽喳喳，她喜欢秦焕风的手艺，如果是秦越做的，或是仆役做的，立刻要抱怨“这个盐放得不够，那个醋放太多。”秦越恍惚间看见桌子对面还坐着那个少女，正在笑嘻嘻地给老爹夹菜。

“你怎么哭了？”老爹放下碗筷，对着秦越说道。

“是我该去的，是我该去的，呜——上次凃一刀叫我的时候我就该去，这样老爹就不会累病，秦衿也不会跑去参军，我该去，我真的该去，呜——”秦越终于忍不住了，伏在桌子上放生大哭起来。

“越儿，没有人责怪你不去参军，看着我，看着我。”秦焕风掰开秦越的双手，扶着他的头，缓缓道，“你是医生，我是医生，你告诉我，用医生的身份告诉我，虽然大家都会死，但有谁一开始就应该去死？”

“应该去死？”秦越有些发愣。

“你听着，常人忌讳生死，但我们医家不忌讳，人生是自己选的，道路是自己选的，生死更是靠自己争取的。参军，是衿儿自己选的，你不去，也是你自己选的。老爹不怪任何人，我们只尽人事，至于天命如何，不是医生能够干涉的。”

秦越猛地抬起头，望着秦焕风，目光灼灼，沉声道：“尽人事，而知天命？老爹，我要是也去参军，你不怪我？”

秦焕风望着自己的儿子，脸上浮现出一丝怜爱的微笑，叹道：“人生在世，有人求荣华富贵，有人求平安无祸，你老爹一生，不过求‘问心无愧；四个字而已。现在你已经是大人了，你的路，你自己选吧，老爹只会帮你筹划，不会为你做主。”

……

当晚，秦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眠，洪瑾、凃一刀、斌朗，还有武歆那高大的身躯，震耳欲聋的怒吼声，最后换成了秦衿单薄的身影，仿佛一滴浪花，投入了无边无际的人潮中，消失不见，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驱使着他，推动着他，天空中好像有千百双眼眸，幽幽地望着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上！”

他猛地站起身，穿上衣服，走出大门，东方的天空已然发白。

“老爹，这就是我选择的路，你看着。”

路上还是和昨天一样，到处都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条幅，但秦越径直走出城门，这一路上到处都是人，年少的，年轻的，汇成一条长长的河流，朝着未来激荡而去。

“军营，我来了，我要换回秦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