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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节 我死国存(4)
作者:飞星骑士   |  字数:5118  |  更新时间:2020-01-10 14:00:35  |  分类:

历史小说

李兴武突然跳起来:“孟参谋!赵营长!你们快把师座和参座背走!绝不能让师座和参座的尸身落到鬼子的手里!”

“往哪走?”孟翔甚至有点茫然了。

“先去野战医院。我带着部队给你们断后,随后和你们在野战医院汇合!”李兴武喊道。

孟翔奋力将王铭章鲜血淋漓的遗体背起来,并捡起地上王铭章的手枪,赵海军也将赵渭滨体无完肤的遗体背起来,刘峰岭、宋来鹏、曲阳三人则捡起王铭章、赵渭滨、廖嘉文掉在地上的MP-18冲锋枪,几个人带着几名士兵急匆匆地向野战医院跑去。孟翔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哭,他此时真的是万箭穿心。尽管王铭章和他并不特别熟,但王铭章身上那宽厚的长者气度以及为国捐躯的千古忠烈精神,都已经深深让孟翔为之折服。眼下亲眼目睹这位伟大将星的陨落,并且自己还背着这位千秋忠烈的遗体,这让孟翔悲上心头、泪落如雨,再加上看到旁边赵海军背着的赵渭滨的遗体,更加加剧了孟翔的悲伤。赵渭滨对孟翔有着“知遇之恩”,孟翔也对他非常地钦佩,而眼下,自己的两位长官同时为国捐躯,这怎么不让孟翔肝肠寸断。

当孟翔等人赶到医院时,听见医院里如豹子般传来一阵阵熟悉的咆哮声,是徐祯的声音。他居然还真的活下来了。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我都已经是个残废了!就让我去死吧!”徐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孟翔悲愤交加地冲进医院,流泪喊道:“弟兄们!师座阵亡了!”

喧闹的医院顿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院长黄军医手中的剪刀“啪”地掉在了地上。

巨大的悲痛浪潮霎那间席卷了整个医院,黄军医和其他年长的军医们顿时老泪横流,能移动的轻伤员和手拄拐棍的重伤员在巨大的震惊中纷纷围上来。当伤兵们看到王铭章的遗容后,悲痛的哭泣声顷刻间犹如海浪般响遍了医院。王铭章爱兵如子、宽厚待人,还经常用自己的津贴军饷来救济家庭困难的士兵,再加上他处处以身作则,作战时都和士兵在最前战线,从不躲到后方指挥打仗,这使得王铭章在部下们的心里威望极高。此时亲眼看到自己最尊敬的师长阵亡殉国后,现场的士兵们无不悲痛欲绝。

“格老子的!是哪个龟儿子害死了师座!老子和他奶奶的拼了!”士兵们悲痛地哭喊着。

孟翔轻轻地放下王铭章的遗体,怒火中烧地走向正躺在一张病床上的徐祯:“你嚎什么?师座和参座都杀身成仁了!活着多不容易啊!你居然还要去死?你知道不知道,昨天为了抢救你,十多个兄弟抢着给你输血!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了,你居然还要死?你真他妈的孬种!”

徐祯举起右手,孟翔看到整个手只剩下了大拇指和小拇指,徐祯又扬起脸,孟翔看到他右眼已经被缝了起来,眼窝瘪了下去,眼球应该已经被摘除了。徐祯嚎道:“我没有了右眼!又没有了右手食指!我不能瞄准,不能开枪,我做不了狙击手了!我现在就他妈的是个废物!”

孟翔激动地喊道:“你他妈的不是还有左手吗?你他妈的不是还有左眼吗?你不是说要杀一百个鬼子吗?你难道忘了你惨死的老婆孩子和你爹娘了?你还可以用左眼瞄准,用左手开枪!你完全可以继续杀鬼子的!你仍然是个狙击手!”

徐祯用左手捂住脸,放声痛哭。

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到孟翔身边:“孟参谋,是不是鬼子马上就要到这里了?”

孟翔转身一看:“老王?你怎么在这里?”

王利军笑了笑:“前天我和弟兄们跟着你一起开坦克参战,回来的时候我和弟兄们把坦克给重新藏起来,结果旁边一栋断墙正好倒下来,石头砸伤了我的腿,所以我就在这里了。”他收起笑容,又露出焦虑的神色,“孟参谋长,鬼子很快就来了吧?”

孟翔脑子一炸,顿时忍不住骂自己是猪脑子,自己怎么把手里还有几辆坦克的事情忘了。如果一开始想起来,那么王铭章等人和自己完全可以乘坐坦克杀一条血路突围的。想到这里,孟翔再度对王铭章和赵渭滨的阵亡自责不已。他激动地望向王利军:“老王,坦克怎么样了?”

“除了被鬼子击毁的那辆外,其他四辆都还基本完好,但是机枪子弹和燃油都不多了。”

孟翔的思路豁然开朗:“我记得我们还有十几辆汽车的,在哪里?”

“就藏在医院附近。当初师座命令各部队向南关撤退的时候,我和弟兄们就把坦克汽车也都在夜里悄悄地开过来了,但能用的汽车只有十辆左右,其他的都在鬼子的炮击轰炸里被炸毁了。”

孟翔又惊又喜地道:“太好了!老王,你立刻集合所有的汽车兵,准备去开坦克和汽车!”。越想越激动的孟翔急忙又喊道:“老曲!快过来!”

门外的曲阳连忙跑进来:“啥事?”

“你手上还有多少炮兵?”

“十来个吧!”

“你们会操控坦克炮吗?”孟翔期待而迫切地问道。

“啥?坦克炮?”曲阳张大嘴,“这个嘛...我和我的弟兄们都只会操控迫击炮和步兵炮,坦克炮从来没用过。”

“哎呀!现在十万火急了,只能靠你们了!坦克炮也是炮嘛,应该和步兵炮大同小异的!”孟翔火急火燎地指挥道,“老曲,你立刻带着你的炮兵跟着老王的汽车兵,一起去准备启动那些坦克和汽车。开车开坦克交给他们汽车兵,开坦克炮就交给你们了。我们时间可不多了。”

“好的!”尽管不明所以,曲阳还是急忙招呼手下的炮兵们随着王利军一起急匆匆跑去。

“各位弟兄!”孟翔对医院里的伤兵们以及陆续撤来的士兵们喊道,“我们天黑后突围!”

“突围?怎么突围?”官兵们惊讶地问道。

“我们手里还有四辆坦克和十辆汽车,完全可以坐在车上杀出一条血路!”孟翔激动道。

一个拄着双拐的军官走过来道:“孟参谋,好主意!但是那些坦克和汽车可以坐多少人?”

孟翔一看,惊讶道:“王团座,您怎么在这里?”这个军官正是740团的团长王麟上校。

王麟笑笑,回答道:“鬼子一个手榴弹飞到我脚下,我就在这里了。你刚才的计划不错,反正师座和参座他们都已经殉国了,我们也只能自谋活路了。但是你想过没有?那些坦克和汽车一共能坐多少人?”

孟翔连忙在心里默算了一遍,然后得出了一个艰难的答案:“每辆坦克的两侧装甲可以挤五六个人,每辆汽车可以坐上二十来人,我们的坦克和汽车一共大概可以坐三百来人吧。”

王麟笑了笑:“这里的伤兵就有三百多人,而且基本都是无法移动的重伤员。也就是说,不是每个人都能走的。坦克和汽车只能快速冲出去,无法和鬼子一边交火一边掩护步兵撤离。如果你们逗留在日军控制区内部快速冲出去,很快就会被日军给摧毁。所以,坐不上车的人是没办法离开的。能走的只有三百多人。”

孟翔感到心头再度浮起了阴云。

王麟带着一种近乎超然的神情再次笑了笑,然后望向医院里围聚着的伤兵们:“弟兄们!师座和参座都已经阵亡了,孟参谋他们准备天黑后突围。可惜,我们都带伤在身,很难走的,而且即使坐上坦克汽车,也恐怕是累赘。弟兄们,师座已经为国捐躯了,参座也为国捐躯了,我们都是七尺男儿,走不了,但也绝对不能做俘虏,就让我们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死去吧!这样也能掩护一下马上要突围的弟兄们,因为鬼子马上要逼近这里了。”

“王团座说得对!”几个伤兵纷纷响应,“弟兄们,我们根本走不了,但也绝不能做俘虏!我们要像师座那样,堂堂正正地为国而死!我们千万不能给咱们四川的父老乡亲们丢脸呀!”

“格老子的!孬种才怕死呢!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快给我们发手榴弹吧!老子死也要拉个东洋龟儿子垫底!”

现场迅速群情激奋,伤兵们的一双双黑眼睛里洋溢着视死如归的决然。

孟翔震惊了,随即他两眼一酸,刚刚已经干涸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嗫嚅着嘴唇:“弟兄们,要走一起走,我们不会抛下你们的。”

王麟走上前:“孟参谋,我们根本走不了。你们如果留在这里或者强行拉上我们,那就没人能冲出去了。如果你们不给我们手榴弹,那我们就要做俘虏了。你应该知道该怎么选择。”王麟又摸出一叠血迹斑斑的纸片,递给孟翔,“这个医院里共有三百五十二名伤兵,基本都是重伤员。我们的名字、军衔、军务、军籍编号、老家地址、家中情况等详细内容都在这里。其实,得知鬼子已经攻进城并且没有援兵后,我们早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孟副官,拜托你了。”王麟微笑着,又补充道,“我有个女儿,叫秀秀,今年八岁了,她和我的妻子都在重庆荣昌。”

孟翔感到心头像有把小刀在慢慢地割着心尖。他紧紧咬住嘴唇,根本就下不了这个决心。

王麟有点急了:“孟参谋,你不能这样婆婆妈妈!不然我们要死!包括你们也要死在这!”

医院门口哗啦啦涌来一小群官兵,为首的是李兴武,整个人浑身血污,但神色较为兴奋。孟翔连忙上前问道:“李兄,南关阵地怎么样了?”

李兴武笑道:“丢了,但鬼子也没力气从那里打进来了。我和弟兄们撤退之前,在南关城垣下面设置了十多处炸点,每个炸点里都埋了几十公斤的炸药和找到的手榴弹炸药包什么的。撤退时我们在前面跑,鬼子从后面追上来,我们便点火引爆。哈哈,十多响的连环爆炸,追过来的两个日军中队被炸飞了一半多,南关的日军暂时都不敢再冲进来了。”他眉飞色舞。

“鬼子早晚还是要扑过来的,童旅座和张团座也快要撑不住了。”孟翔忧心忡忡道,“我刚才制定了一个突围计划,但要等到天黑后才能施行。现在距离天黑还有两三个小时,我们必须还要继续遏制住日军的攻击,拖到夜幕降临。那样的话,我们剩下的人才会有一线生机。”

“所以,你们需要我们那样做。”王麟走过来,目光炯炯。

“究竟怎么了?”李兴武惊讶地问道。

孟翔忍住心头涌上来的痛苦,将王麟和伤兵们自愿献身的想法说了出来,李兴武沉默了。

“不要浪费时间了!”王麟的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

“王团座和这些兄弟们说得对,我们确实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李兴武把手搭在孟翔的肩膀上,“这不是你的错。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让这些伤兵兄弟们的牺牲发挥出更大的价值。”

孟翔咬住嘴唇,他的内心已经彻底沸腾了:这就是我们中国人!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军人!

泪水涟涟中,孟翔扑通跪下来,向医院里的伤兵们喊道:“各位兄弟!等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们一定把捷报烧给你们!我们一定会打败小日本的!请你们放心吧!你们家里的事情也不需要担心!你们的爹娘就是我们的爹娘!兄弟们,谢谢你们了!”他重重地磕着头。

赵海军、宋来鹏、刘峰岭等人也纷纷跪下,周围的士兵们一起跪下。赵海军挥泪道:“各位好兄弟!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

“对!我们下辈子还做兄弟!”所有的士兵们都泪流满面。

李兴武跪在孟翔的身边:“好兄弟们!一路走好!”

王麟和伤兵们也齐刷刷跪下来:“好兄弟们!永别了!”

“永别了!”伤兵们一起喊。

医院的大堂里,两拨士兵们面对面齐刷刷跪着,以中国最传统的礼节进行着最后的诀别,所有的士兵都在静静地流着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孟翔站起身,痛苦地闭上眼,然后挥手示意了一下。后面几个士兵抬着两筐手榴弹上前,开始分发手榴弹,每三四个伤兵发一枚。孟翔走到徐祯的身边,望着他:“兄弟!一起走吧!你还能打鬼子的!”徐祯的左眼缓缓地流出了泪水,而被摘除了眼球的右眼则在流淌着血水。

王麟接过一枚手榴弹,满意地笑了。他望着伤兵们:“各位兄弟!我们马上就能回家啦!我们的魂魄会一起飞过齐鲁大地,飞过荆楚潇湘,飞过千山万水,直到飞回我们的四川。来!兄弟们!我们一起唱一首家乡的歌吧!我来开个头。”王麟拍着节奏,“正月里采花没哟花采...”

现场的伤兵们陆续一起唱了起来。思绪在歌声里回到了那巴蜀大地,回到了那天府之国:

“正月里采花没哟花采,二月里采花花呀正开,

三月里桃花红哟似海,四月里枇杷爬呀上来,

五月里石榴尖哟对尖,六月里芍药赛呀牡丹...”

孟翔拼命压制住内心的极度悲痛,但还是无声地哭泣起来。赵海军和李兴武一起拉着他,和准备突围的士兵们陆续地离开了医院。在他们的身后,那忧伤而美丽的川歌仍然在继续着:

“七月里谷子酿哟成酒,八月里桂花闻呀真香,

九月里菊花怀哟里揣,十月里杜鹃满呀山来...”

好兄弟们,永别了!孟翔一边走一边流着泪望向远处歌声里中的野战医院。

短短十几分钟后,野战医院里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犹如滚雷在轰鸣。在王麟的指挥下,自愿留下来的重伤员们按部就班地分散在医院附近的各个道路上,有的重伤员已经无法站立和行走,便爬着移动。重伤员们零零散散地倒在阵亡官兵的遗体间,伪装成尸体,等日军经过自己身边时,逐一地拉响了手榴弹。最后,整个野战医院在一声巨大的爆炸中彻底化为灰烬,里面的二百多名伤兵和冲进来的七十多个日本兵一起被炸成了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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