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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节 我死国存(2)
作者:飞星骑士   |  字数:5522  |  更新时间:2020-01-10 14:00:35  |  分类:

历史小说

在一批撤回来的官兵人群里,孟翔终于看到了赵海军。赵海军勉强还能走,但一瘸一拐,左腿的大腿上包着浸透了血的绷带,整个人也疲惫不堪,几乎累得要瘫倒在地了。在他后面,大概二十多个士兵抬着或搀扶着十几个重伤员。一行人连忙交替掩护着往回走,但赵海军和那些重伤员几乎走不动了。在转过一个街道后,一行人不得不暂时先靠着一堵墙上休息一下。

孟翔惊讶地问道:“老赵,你的腿怎么了?”

赵海军艰难地笑了笑:“没事,被一个狗日的用刺刀捅了一下。你呢?怎么跑过来了?”

“师座让我了解一下北关阵地怎么样了。对了,怎么只看到你,王旅座呢?张团座呢?”

赵海军吃力地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早已经被抽完得只剩下烟屁股的烟蒂,叼在嘴里干巴巴地吸着:“阵地完了,王旅座和张团座带着二营和三营在节节抵抗,但基本是节节后撤。我的一营也已经不到一个排的人了,团座让我带重伤的兄弟先撤下来,最好再收拢些散兵。”

“那你赶紧跟我回师部去,哪里好歹安全点。你的伤赶紧找军医看一看。”孟翔站起身。

“等等!”赵海军突然道,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别说话!”

众人急忙都闭上嘴,只有不远处激烈的射击声和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孟翔也猛地听到了,这堵墙的后面也有隐隐约约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而且不是汉语。由于枪炮声一直猛烈持续着,因此双方都才没有注意到。

就在孟翔等人不说话的同时,断墙那边的说话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手榴弹!”赵海军压低声音道,同时又吩咐他手下的那些士兵,“你们带着伤员快离开!”

孟翔连忙把腰间的手枪子弹上膛,但也只剩下三颗子弹了。李副官、赵海军、宋来鹏等人则一起摸出手榴弹,几个人悄悄地互相使着眼色,然后同时拉响引线,顿了几秒才扔过去。

“卧倒!”赵海军大喊。墙壁的那边响起了日语的呼喊声和惊叫声。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两枚日式手榴弹也从墙壁的对面被抛了过来,在地上嗤嗤冒着烟。

双方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对方。李副官抓起一枚手榴弹猛地投掷出去,同时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趴在了剩下的那颗手榴弹上。“轰!”的几声同时的爆炸,那堵断墙轰然倒塌,碎砖横飞,其中一块差不多完好的砖头正结结实实地砸在趴在地上的孟翔的后背上,几乎砸得他要吐血。等他爬起来时,才看到倒塌的断墙那边,足足五个日本兵正倒在血泊里,其中的两三个还在缓缓蠕动挣扎。而墙壁这边也同样血肉四溅,李副官彻底被手榴弹炸成了碎片。

“李副官!”孟翔忍不住热泪滚滚,然后拔出手枪,依次给还没死透的日本兵补了一枪。

“妈的!这帮狗日的居然已经钻到我们后面来了!”赵海军急忙招呼在不远处的他的士兵,“富财!二娃子!小六!你们三个立刻去团部,告诉团座和旅座,马上撤退!鬼子已经摸到我们后面来了!我们在这里接应他们!”

三个年轻的士兵急忙顺着原路飞奔回去。

“注意警戒!”赵海军蹒跚着挥挥手。孟翔把已经打空子弹的手枪塞进枪套里,从日本兵的尸体上捡起一支三八步枪和两条子弹带。所有人都急忙给手中武器子弹上膛,原地防御。

不到半小时,远处的枪炮声慢慢地向孟翔等人所在的地方延伸过来。孟翔焦急地抬起头,终于看到了张宣武团长以及还有工兵营长刘峰岭、炮兵营长曲阳等几张熟悉的脸,几个军官大概也就带着二三百名残兵边战边撤。另外从旁边另一条街道里也撤下来了一支小股的国军部队,是740团一个增援北关的营,但此时也只剩下了百十来人,全营正在由副营长何煜荣、团政训员胡溪清的率领下也在边战边撤。在他们身后,一队队日军正在如狼似虎地穷追不舍。日军的迫击炮弹呼啸不断地在正在撤退着的守军人群里炸开,每一发炮弹都在瞬间带走好几条人命。

“张团座!何副营座!这边!”孟翔急忙高喊。

两人急忙带着部队向孟翔所在的地方汇合而来,日军的炮弹不断落下,街道两侧原本就分崩离析的墙壁不断轰然倒塌。堆积如山的瓦砾废墟间,两支日军叽里呱啦怪叫着从两边包抄过来,机枪的扫射犹如红色皮鞭,将落伍的士兵一片片不断扫倒。孟翔等人急忙拼命开火,策应撤过来的部队,但更多的日军还在蜂拥不断涌来,一股与张宣武部队在废墟间展开肉搏,另一股则拦截在了何煜荣部队的前面。张宣武和官兵们奋力死战着,竭力突围。断后的727团二营长吴忠敏等十几个官兵转眼间便被日军的机枪打倒在地,随即尽皆被一拥而上的日军砍成了肉泥。而何煜荣和几十名士兵则全部围困在了二三十米外的一条巷子里。黄鸦鸦的日军从四面不断涌过去,犹如黄色的镪水即将熔化被包围住的铁块。

“何副营长!撑住!”和孟翔等人汇合后的张宣武眼睁睁看到何煜荣等人被日军围困住,急忙拼命高喊。

“你们快走!”何煜荣和胡溪清一边拼命苦战,一边对张宣武等人高喊,“我们掩护你们!”

“我们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孟翔急如星火地喊道。

张宣武犹豫了一下,赵海军则一把拉住孟翔:“孟老弟,我们救不了他们了!必须快撤!”

孟翔咬着牙,热泪纵横地随着部队一边撤一边看着被包围了的那些战友。浑身犹如血人的何煜荣声若惊雷地大吼:“弟兄们!狭路相逢勇者胜!杀啊!”

“杀呀!”被堵在巷子里的740团的官兵们气吞山河地大吼着,高举着锯齿累累的大刀,前赴后继地冲杀向包围过来的日军。横飞的子弹间,冲锋的士兵们接连不断地滚滚倒地。几十个国军士兵很快就淹没在了日军的人群里,倒地的士兵直接拉响身上的手榴弹。视死如归的血战使得这条小巷血流成河。政训员胡溪清是个戴着眼镜的高度近视,混乱中,他的眼镜掉在了地上,什么都看不清了的胡溪清惶然了几秒钟后,手握手枪的他不敢开枪,担心误伤己方士兵。想了想后,胡溪清平静地对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在最后的关头,何煜荣和三个日本兵扭打在一起,手中已经没有武器的他狠命地抱住一个日本兵,两只手狠狠地掐在对方的脸上。在那个日本兵非人的惨叫声中,何煜荣将他的两个眼珠子都抠了出来。另外两个日本兵一个用刺刀划破了何煜荣的肚子,另一个日本兵对这个顽强凶悍的中国军官恨之入骨,直接用手将何煜荣的肠子给扯了出来,日军随后像一群鬣狗般将何煜荣的尸体乱刀分尸。

孟翔一边气喘吁吁奔跑着,一边问张宣武:“王旅座呢?”

张宣武悲痛地道:“王旅座和旅部警卫排一起被包围了!恐怕已经...”

尸积如山的北关阵地上,已经战至孤身一人的36*旅旅长王志远少将冷冷地看着围聚过来的几十个日本兵以及几十把对准自己的刺刀。在他的脚下,忠诚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旅部警卫排的官兵们和同样数量的日军尸体共同垒成了血肉的阵地。

“捕まえて!(抓活的)”日军军官挥舞着指挥刀怪叫着。

王志远仰天长笑:“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接着又奋然大吼三声:“中国绝不会亡!”

言罢,王志远眺望着家乡四川所在的西南方向,举枪自尽。

孟翔等人一路刚刚撤到荆河路,再次和一股日军狭路相逢。张宣武急忙率部队展开抵抗,同时对孟翔喊道:“孟参谋!你们快去师部!让师座他们抓紧时间撤离!我们快要顶不住了!”

孟翔心如刀绞地喊道:“张团座!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呀!”

张宣武声嘶力竭地大喊:“别废话了!快走!”

孟翔连忙和赵海军、刘峰岭、宋来鹏、曲阳以及几个士兵仓惶后撤,刚刚绕过一个街角,孟翔等人在一条巷子里又与一个迂回穿插过来的日本小队猝然相遇,双方立刻子弹呼啸。“快跑!”赵海军一边开火一边大喊。宋来鹏灵活地跳到一堵断墙后,同时几乎是回身甩手一枪,日军为首的一个小队长噗通栽倒。几个人急急忙忙地顺着街道原地返回,路过一家眼看已经坍塌大半了的院子,孟翔等人连忙慌不择路地破门而入。刚刚一进去,孟翔几个就都愣住了。

已经被日军的飞机和炮弹炸得一片狼藉的这家院子里,高大的歪脖子树下静静放着两把太师椅,院子里的几十盆花草和十来朵摇曳生姿的盆栽正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如果不是战争,这里应该是个非常清幽宁静的居所。孟翔等人手足无措地看到两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正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在静静沐浴着夕阳的绚丽。两位老人一位是华发苍颜、风骨嶙峋的老爷子,一位是白发婆娑、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两位老人仿佛在悠闲地欣赏着晚霞,似乎院子外近在咫尺的战火和他们毫无关系,两位老人的脸上都是真正看透了生死的从容和令人为之肃然的平静。滕县战役开始前,滕县的居民除了三千余自愿协助军队作战的青壮年外,老弱妇孺基本都撤光了,但也有些在这里生活了大半个世纪的老者没有撤离。这些老人已经看淡了生死,他们不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宅而客居他乡。

看见孟翔这些冒冒失失的不速之客,两个老人微笑着打招呼,一举一动简直像世外仙者。

孟翔觉得眼前这一幕简直就是错觉。回过神后,他火急火燎道:“老人家!快跟我们走!鬼子马上要摸进来了!”

两位老人一起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睛里都饱含着慈祥的感谢。老爷子微笑道:“孩子们,我们都七十多岁的人了。黄土本来就埋到脖子了,还怕什么死呀?宁做故乡鬼,不做异域人。后院有个小门,你们快从那里走吧!”

孟翔忍不住一阵眼酸。赵海军急忙拉了拉他:“行了!别再继续浪费时间了!我们快走!”

在经过老人身边的时候,老爷子突然拉住孟翔,两眼炯炯有神:“孩子,给我一个炸弹。”

“什么?”孟翔楞了一下。

“给我一个炸弹,就是你们手上那种扔的小炸弹。”老爷子语气很平静,神情非常认真,眼神庄重得令人为之动容,“我们这把老骨头,上不了战场,但还是可以为你们做些什么的。”

孟翔明白这两位老人要做什么,眼中的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赵海军摘下腰上的一颗手榴弹,又拧掉了盖子,然后毕恭毕敬地交给老爷子:“老人家,只要一拉这根线,再数个一二三,这网易就会爆炸。”他的动作和表情恭敬得简直像个孙子,仿佛是一个晚辈在拿着什么好东西孝敬着长辈。

老爷子满意地笑了笑,接过手榴弹后对旁边的老太太道:“老伴,咱们还是在光绪年间结为伉俪的。今天,我们怕是要真正死亦同穴了。只是,这辈子实在是委屈你啦。”

老太太微笑着,脸上是一种沧桑而圆满的幸福。

孟翔咬住嘴唇,但被赵海军推搡着向院子的后面跑去。他不忍心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两位相濡以沫一辈子的老人正紧紧握着手,手中间是那颗手榴弹,仿佛是他们最重要的东西,是他们这辈子生死相依的见证。

“孩子们,你们都是好样的!”背后传来了老爷子的呼喊声。紧接着,便是嘈杂的脚步声和日本兵叽里呱啦的叫喊声。最后,正穿过后院小门的孟翔听到了前院子里传来一声爆炸。

跌跌撞撞地跑回到师部后,孟翔见到了已经心急如火的王铭章等人。孟翔气喘吁吁地报告道:“师座,北关阵地已经完全失守,王旅座也殉国了,张团座正带着残余的弟兄们在荆河路一带边战边退,但已经有日军的小股部队渗透到了这里附近。另外,北关阵地上能撤回来的兄弟恐怕不足五百人,师部也已经很不安全了。师座、参座、主任,请你们赶紧撤离吧!”

赵渭滨叹息一声:“撤?还能往哪里撤?北关和东关都丢失了,滕县已经四面被围。唉!”

孟翔这时才注意到指挥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躺着谢大墉。他吃了一惊:“谢参谋怎么了?是受伤了还是...”他急忙走过去一摸,谢大墉的身体早已经凉透了,那张熟悉的脸已经凝固。

“我们回来的时候被日军散兵缠住...交火中,谢参谋的腰部被子弹打穿了,我一路背着他回来,但是还没有回到师部,他就撑不住了...”罗副官长低着头。

孟翔再次感伤不已。谢大墉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参谋,却是带着孟翔加入川军的引路人,也是孟翔的第一个上级。谢大墉平时对孟翔各方面非常照顾。可现在...孟翔忍不住一阵心酸。

半晌没说话的王铭章开口道:“撤吧!师部就撤到南关。一来,我们的伤兵医院在那里,二来,南关阵地还在我们手里,日军在那里的力量稍微薄弱,我们或许还有机会突围。另外,立刻命令东关城区和北关城区的部队尽量向南关撤退和聚拢。”

众人都点点头,一起忙着搬运文件和电台。

天黑后,日军对滕县的蚕食速度减缓了很多。毕竟日军也伤亡巨大,加上守军在地形上的熟悉优势,再加上日军担心城内的陷阱也不敢轻易使用坦克,这让濑谷少将天黑后下令暂停全面推进,反正滕县的战事已经基本上算是稳操胜券,城内的守军也只是瓮中之鳖罢了。虽然胜利在望,但濑谷少将还是感到很不舒服的,因此部队的伤亡代价大大超过了他的预料。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激战,滕县一半左右的城区基本已落入了日军手中。此时还控制在守军手里的,只有西南和南部城区。后半夜的时候,727团团长张宣武、366旅旅长童澄、740团团长王麟、特务营营长刘止戎等几个军官带着残余的部队勉强集结到了滕县南部城区的几个重要阵地上,重点防守以保护师部。实际上,这几个实权军官手中的部队加起来也不足一千人了,过半都带着伤。除此之外,还有大概上千名官兵和保安团青壮年散落在日军占领区各自为战,但已经无法撤回了。重新恢复宁静的滕县夜色里,零零散散的枪声一直持续不断,伴随着一阵阵此起彼伏、极度痛苦的绝望惨叫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异常清晰。那是兽性大发的日军在占领区内成批成批残酷虐杀被俘的守军士兵和倒在地上无法移动的守军伤兵。

野战医院的附近正好有一家棺材店,实际上当初把医院设立在这里也是基于这种方便的就近原则。张宣武等人连忙把店里所有的棺材都抬到从日军占领区通往南关的道路上,并在棺材里装满瓦砾碎石,垒在道路中间充当临时掩体。在眼下没有水泥钢筋以及时间的情况下,这个办法倒也很有效果。夜里曾有几路小股日军摸过来试图偷袭,但都被依托着棺材阵地进行反击的士兵们给打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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