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七荒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朝代更迭已过数千载。不论是蒙昧混沌的七支、圣人初生的六朝，还是声名鹊起的南北，总留下诸多姓名；且不管是正是野，皆被世人津津乐道。

乱世中，闻名的多是武生与政客，但在诸多抛洒热血的英豪中，却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人，在某个短暂的朝代风头无两——

伴随着七荒大陆最辉煌的十国时期落下帷幕，广袤中原并合为三：东灵矶、南未池、北楚壑。三国间长期征战，硝烟常起不灭，直到三地共立的第二十九年，常年对垒的灵矶与楚壑达成久违的和谈，穷兵黩武的时代终于告一段落。

灵矶国力稍弱，经历数十年战争剥削可谓百废待兴，直到三年后才稍稍缓过气来。

时值第三十一年春，灵矶都城，秉川。

秉川书市歇业十年，于一月前重新开张，直到今日市内依旧熙熙攘攘，盛况不减。临近正午，一位衣着素朴的年轻书生走进了书市中最大的档口，看着拥挤的人群皱了皱眉。

他踱到柜台旁，对正在拨算盘的掌柜说声打扰。

掌柜抬头看着面貌清癯的书生，问他需要什么。

书生从怀中摸出一本绿皮小书道：“敢问掌柜，可识得此书作者？”

那绿皮小书看上去足有八成新，封面却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看来是常被主人阅读。

掌柜当即便笑道：“这个月问这个问题的人，早就已经不下百个了，多数都是敬仰千先生文采，想来拜访或是引荐的……但在下也实在无能为力.千先生行事低调，不愿被打扰。数天前朝中一位极有声望的大人也派人来打探，想见千先生一面，在下还特意询问了千先生是否愿意，也被婉拒了。阁下就算是诚心拜访，还是请不要白费力气了。”

书生颇为遗憾地点点头，又道：“那千先生可有再出新书的打算么？坊间流传说是先生所写的十二篇书评、三十首长诗以及七首词作，我已全拜读过了。不论真假，都比不上《青竹摘》半分。我料想先生绝非生手，亦非等闲之辈，才生了想与先生讨教的念头……”

掌柜道：“《青竹摘》虽说是数年前就写完了，但毕竟才面世数月，短期内先生是不会再发别的作品的。阁下还是请回罢。”

书生沉默着出了书铺，一路去向书市外的一处茶楼，上到二楼，将手中的书递予某个坐在桌前明显等候已久的灰袍男子，面带愧意地摇了摇头。

灰袍男子合上手中翻开的书卷，浅浅地叹了一口气。他接过那本绿皮小书，指腹抚过封皮上作者的名姓：

“原以为能寻得知音的。”

灰袍男子手中拿的，正是近日风靡整个秉川、甚至整个灵矶的游记《青竹摘》。

按理说来，一本游记并不值得这样的风头。时人喜读话本与小说，游记早已过时。但此书虽是游记，却添加许多传奇志怪故事；阐述许多道理，字里行间全无教导意味，口吻也亲切自然；各地风土人情应有皆有，又经得起考据，绝无半句虚言。

是以上至黄发老翁，下至垂髫小儿，都能在此书中寻得乐趣。

战火纷飞的年代，众人连衣食都不能保障，作者行走江湖的逍遥之姿让人分外钦羡，更不由好奇此人出自何门。据见过作者的书商说，作者本人虽不过二十一二岁，气质谈吐却分外斐然。但依书中透露的极少信息来看，这位自称“千鹿渊”的作者既无显赫出身也未曾及第，最大的头衔不过是朝中某位闲职官员府中的门客，进谏过数次，便因“不喜从政”的理由辞别了。

猜测《青竹摘》的作者究竟是谁，成了当时灵矶人茶余饭后的热点话题。

“千鹿渊”，这究竟是一个无甚意义的笔名还是一个真实的名字？

众人对此争论颇多。

曾有人指出，上古时期极北之南有一处地名为“千鹿渊”。但如今极北之南不过一片无边荒野，地势平坦一览无余，“渊”字来自何处，早已不可考。《青竹摘》书中不是未提到过极北之地与极北之南，但除却“冰天雪地”与“莽莽苍苍”，再无其他描述。

也有人说作者其实并不像表现的那样洒脱，“千鹿渊”三字是“前路远”的谐音，并解读出许多政治隐喻来。

不管怎样，《青竹摘》这本书的确是火得一塌糊涂，邻国楚壑也有所耳闻，一时之间，撰写游记蔚然成风。

但文字的事儿也总没个定论，同一本书，有人叫好，就必定有人唱衰。

例如现在。

灰袍男子在茶楼坐了这般久，一是等人，二是看戏。

他侧前方有四位大汉围坐一团，旁若无人地发表己见。他们桌上横七竖八摆满酒水，而用来垫碗筷的却是数本《青竹摘》。看这几个大汉的打扮，想来他们也并不如何富裕，一本《青竹摘》大几十文，他们却极不爱惜，任书页被倾翻的汤水打湿，也毫不在乎。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名叫布之修的汉子。这人一身短打邋里邋遢，一脸胡须久不打理都结了块，也不妨碍他激昂万分地指点江山。他直言“当今天下武官当道而文教不兴，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竖子”是谁？自然便是写这“发了霉的流水账”的千鹿渊。

布之修此番大胆言论吸引了茶楼中不少目光。

不知是为了哗众取宠，还是当真探讨进了无人之境，布之修竟越说越来劲：“这小白脸，不仅跟娘们儿似的卖脸养书，还漫天要价，一本破书六十文，真他妈的不要脸！”

同桌的三位也纷纷附和。

布之修一指同桌某位：“做文人，就应当像毛兄这般有气节！写文章怎能像那小白脸一样尽搞些花里胡哨的名堂？”

被他指着的“毛兄”突遭点名，忽然乱了阵脚，忙不迭地摆着手，企图打断布之修的滔滔不绝。但那布之修哪管得上这些，依旧是自顾自说些狂话，桌子拍得震天响。

安静了许久的灰袍男子突然问道：“那可否请问兄台，平日都写些什么样子的文章呢？看兄台言谈间豪情四溢，兄台也定是个文不加点的人物罢？”

那毛兄不似布之修那般没脸没皮，推脱许久，最终竟恼羞成怒道：“我又怎能跟之修比？之修写的好文章，篇篇不都在《品花集》里收着么？”

此话一出，楼中嘘声渐起——所谓《品花集》，不过是那花街里流传的荤书罢了。

有人讽道：“这汉子指点江山指点得头头是道，没想到写东西原来不用笔杆子，用的是裤子里那活计！”

布之修没料到这穿灰袍的粉面男子会突然发问，脸色变了又变，浑身都似长了虱子般不自在起来，强行辩道：“他写了书可不就是让人看让人评价的么？我评论两句又如何了？”他陡然吃了大亏，无话可驳，正悻悻然，却见得那灰袍男子面上的神采越来越亮，最后竟还拱了手道：

“在下有些问题想向兄台请教，不知兄台是否应允？”

布之修大怒道：“你这是存心刁难我不成！”说罢一甩袖子，气冲冲地下楼去了。他前脚踏出茶楼，哪知后脚便被那灰袍男子跟上。这写荤书的汉子哪里能想得明白这是何意，只气呼呼地跳脚，又叫又骂。

他同桌的人此时也下楼来，面对此番情景也是全然摸不着头脑。但见灰袍男子容颜清朗，怎么着也不像是同道中人，只得小心翼翼地回问：“兄弟想要请教什么？你方才也见到了，我们写的也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荤活儿……”

灰袍男子吟吟一笑。

“在下母姓闺冉，小字长乔，家中虽有些小财，但苦在家父不允挥霍。我一不喜政，二不懂商，身无长技也不想吃苦，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几个字写得不错，想靠笔杆子吃饭。但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孔孟那些大道理，更不愿意给那些当官的当走狗……是以要向兄台请教的，正是应当如何写这‘不登大雅’的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