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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沧海桑田
作者:陈走由   |  字数:4090  |  更新时间:2017-07-25 16:58:53  |  分类:

穿越小说

这世间许多东西,不是用双眼便能探寻的。

比如,这千鹿渊的深度。

这一片沉寂的深黑,若非肉身,怎可丈量。

起初,父亲突如其来的那一掌还残着余热留在胸口,喉头腥甜也久久不散,震惊、茫然和坠落的失重感铺天盖地,他徒然地伸手去抓,除了自己温热的眼泪,再也没有抓到别的。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原来父亲是将他推下了深渊的这一事实——长到他恍惚间意识到千鹿渊到底有多深——眼泪都流干流尽了,而自己原来还在坠落。他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在下落,而是气流在逆行、上溯。

他想起,母亲说过,千鹿渊是由众人的贪念和欲望形成,所以它幽黑深重不见底,只要落进去,便不会再有出来的可能。

他那时正立在母亲身侧,手上搅弄着她顺滑的头发,想着母亲的头发应当就像是深渊吧,这样顺这样滑,如果他是一只落在上头的爬虫,定是也无立足之地。他这样想,嘴上便漫不经心地问:“那父亲他,是不是掉进去了?”

母亲惊慌地伸出双手,一手兜住他后脑勺,一手将他的嘴死死捂住。她的梳子硌在他的脑后,密集尖利的梳齿陷入他皮肉,刺得他生疼。

“别这样说,”母亲颤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她简直像在乞求,“别这样说。你父亲他会长命百岁……”

他那时不理解,既然没有底,那也肯定不会摔死,为何母亲那样慌张?

他迷迷糊糊地回想着往事,突然地,却听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

那声音极小,混在如潮的风声里,是那样微不足道。可他听得那样真切,因为那就响在他耳边,像是一柄小小的钳子,夹断了他鬓角的一根头发。

第一时间,他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狂喜:原来这里并不只是他一人……

继清脆的第一声后,第二声、第三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密密麻麻响成一片汪洋大海。鸡皮疙瘩这才后知后觉地爬遍全身,他鼓起勇气伸手去摸,可是除了发丝略显锋利的崭新断层,什么都没有摸到。恐惧还没有来得及散去,指尖又传来一声脆响,继而一声叠着一声,十指指尖皆齐齐响动,犹如身处蚕室,满室春蚕啃食桑叶,沙沙声不绝于耳。

他用力地握住双拳、抱住脑袋,妄图将指甲与头发紧紧藏住。可是并没有用——他能感受到柔软的头发越来越稀薄,而坚硬的指甲很快便被分食完毕,仅剩薄薄一层甲膜包裹着甲后的皮肉,脆弱得像个只有胎膜保护的婴孩。

他心中浮起一个极度恐慌的猜想。

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吃掉自己……

吃掉自己的,或许并不是什么别的生物,而正是这没有边际的千鹿渊。千鹿渊并不只是一座没有生命的深渊,它不是死物,而是一只常年张着巨口,将所有失足掉入口中的生物磨碎消化的巨兽。

而无日崖的人们之所以能够抵御对光明的向往,世世代代、无欲无求地生活在暗黑无光之处,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欲念早就化作了硕大的千鹿渊。

千万年的欲念堆积,早已让千鹿渊生出了生命和头脑。它看似沉默地横亘在崖下,实则是在圈养着一群井底之蛙般的宠物。它靠褫夺他们的欲念膨胀、生长,绵延千里,在阻挡住一切出逃的可能的同时,回馈无日崖以充足的“灵气”,让无日崖的子民长生、赋予他们寻常人所没有的神技,叫他们满足,满足于囿于这方小小的无日崖,安度天年,将它看作无忧无虑的桃花源,从而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

这就是母亲恐惧的来源么?

原来是这样啊……被贪欲缠身,虽不能即时痛快死去,却会被一点点腐蚀,承受漫长的锥心之痛。你能感受生命流逝,却寻找不到裂口;你摆脱不了这大咧咧平铺在眼前的死亡,一如青葱岁月里避免不了抽骨拔节所带来的生长疼痛。

此刻的他静默地听着耳旁上行的风声,感受着气旋如刀划过自己手臂与面颊。他能感到空气越来越黏稠,来自身后的气息便越来越浓。这气息大约是渊中生物死亡时的吐纳,拢合在一起便无比混浊,又生冷,又潮湿,浓烈且强大,似乎就要成为实物,将他整个人尽数吞没。

方才所经历的一切,原来只是小小的开胃菜而已。他这具年轻的躯体所包含的一切,从皮肤开始,已经出现了皴裂般的裂纹。脂肪融化、血液干涸、肝胆破碎……在这里,他不是突然坠临的不速之客,而是受它极度欢迎的来宾。它拍打他原本便单薄的脊背,一点一点地啃咬着他,夺取他的全部,在带给他纠扯的疼痛的同时,展露给他自己作为一座贪得无厌的深渊的前世今生。

——原来一切想要进入无日崖的生物,都逃不过千鹿渊的捕捉。在黄泉涌出之前,它即是地狱,哪怕肉体被消化殆尽,灵魂也只能蜷缩于胃囊,不得离去。

——原来千鹿渊给父亲的神技,正是那个让一切变化开始发生的梦。这不是百密一疏,而是故意为之。它也会寂寞,也会渴望新的变数,也会想要玩弄戏耍一番那些被它囚禁的可怜生灵。每隔一百年,它便会抛出这样一段橄榄枝,诱导随机选中的一人,去做那逐日的英雄。时至今日,真正靠着自己的寻找走出无日崖的,也只有父亲一人而已。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只是一颗温顺的棋子啊。

就快结束了罢……毕竟,意识都已经要消亡了。到现在,他还剩下半颗心、一截手指、一段脊椎和一身完整的葛麻布衣。等到这些都被吞噬,自己或许就和身侧飘过的那些影影绰绰的黑影没有区别了。若是连转世也没有机会,一直在这里,那也无所谓罢……

他怀念过这短短半生,觉得无甚遗憾,这样去了也可算安宁,没有什么可惜。

只是苦了母亲。

他这样一声不吭地便消失,她便再也没有依靠了。

最后一抹意识就要消散之际,他视线里忽然飘进一个细微的光点。那光点似乎也从崖上坠落,因它越来越亮,越来越大。

他迷迷糊糊地想,这难道是父亲成功了么。

等到那光点越发近了,他这才发现原来那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光点,而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火焰不规则地变幻翕动,张牙舞爪向自己追赶而来。它一路沉默着跌落,驱散所及之处沉重的黑暗,像一颗星辰掉入深海,璀璨无匹。

他被这份璀璨彻底吸引,挪不开视线,分不开心神。

突然,他浑身一震——

火球中间,竟蜷缩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他兀自疑惑着,全然没有留意到自己本已消弭的意识与感官竟重新清晰起来,早已被分解的躯体也正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复原。火球是有温度的,它的热量再度激发了他体内的寒气,为他全身都镀上了一层冰霜,保护他不受热气灼伤。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女人越来越清晰的身体——她被火包围却完好无损、丝毫未被灼伤的光洁皮肤,修长匀称的四肢,与黑暗同色的长发和一张沉静的面孔。

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不知应当如何形容。前不久他还觉得就此死去了无遗憾,现在却忽然意识到了生命履历的单薄。就好像他生命其实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缺口,只是他一直不知晓罢了。她一出现,就照亮了他本身,叫他审视自己的不足,并告诉他只有她,也正是她才能将这个缺口填满、补全。

如果那个梦,是父亲的命定,那么这个从天而降的生灵,便是他的命定。

火球缓缓停住了。

它就浮在他身侧。

他近似贪婪地扫视着她的身躯。他不知何为亵渎,只是想要拥有;他想要探寻她的每一寸,却不知从何处着手。他看着她安宁的神情,猜测她从何而来,揣度她的过往。他想要出声叫她说话,却不忍心打断她和煦的睡眠。

他犹豫再三终于探手,拂开她肩头的长发。她护在胸口的双臂当即便柔柔散开,他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毫发无损。

不知是谁,在她心口划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滚滚的炽热熔浆从那个口子流出,化为火焰护在她周身。

他立即惶恐起来。哪怕她是一条永远淌不尽的河流,他也本能地惧怕她干涸。他手掌下几寸便是她滚烫的皮肤,中间隔着一层乖顺的头发。他几乎没有多想什么,伸手便挡住了那个汩汩不断流淌着熔浆的创口。

女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那一瞬间,天地倒转,光明与黑暗融合,烈焰与寒冰交错,沉默了千万年的千鹿渊发出了近乎绝望的嘶吼。

迷茫混沌间,他听见了许多不一的声音。

父亲的声音阴沉冷肃:“你看,你也有了你想要拥有的东西。但你注定像我,永远也得不到除了自己以外,旁人的力量。”

母亲的声音疲倦绝望:“不要像我,不要因为爱的人失去自我。”

还有一个女人在说话。

她的声音悲伤而坚决:“我要回去。”

他还记得那个灰暗的黄昏,半边红轮缓缓西沉,只在目力即将不可及处露出一片惨淡的彤色剪影。他从昏迷中醒来,缓慢地从地上坐起,看着周遭平坦荒凉的原野,全然不知身在何处。他明明记得自己葬身于黑暗,不明白为何又会从光明中重生。

不远处似乎有什么曾存在过的痕迹,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片巨大废墟。

他茫然四顾,看见一棵枯槁的树下,一个灰色的影子摇摇欲坠。他心中瞬间涌起万般柔情,再也无暇顾及来路与去处,只一路朝着那影子狂奔过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轻,这样快,就像风一样。原野上的长草随着他的过身,跪倒一地。

女人周身的火焰连同心口的伤痕都消失了,发上的黑色不知为何也已褪去,在迟暮的原野里显现出一种黯淡的灰色来。

“是你啊。”女人察觉了他的靠近,浅浅一笑,拈起一缕头发道,“你看,你把我的头发变白了。”

他莫名有些心痛。

“你要去哪?”女人问。

他只摇头,问女人去哪。

她抬起双臂,遥遥一指那轮快要消失的红日。

他一瞬间好像明白了所有,从此便明确了他这一生所要朝着前行的方向。

他说:“好。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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