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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夸父逐日
作者:陈走由   |  字数:3766  |  更新时间:2017-07-12 16:46:37  |  分类:

穿越小说

“你盯着那面酒旗看了许久了。”流火出声提醒。

录渊收起思绪,蘸了杯中残茶,在桌上画出一张简略的地图:“不管怎样,王畿一定是不能住的。并且,纵使你想离他近,子栖山与周围一大片凌霄势力下的地皮,也得避开。”一边说,一边在那小地图上画了两个小叉。他的指尖点得够轻了,茶水却依旧化开来,粘成一团,将那半个小中原的江山都占据。“你不去找麻烦,也得防范麻烦找上身。”

那样直白的、热烈的话,他果然说不出口。

——自他与他那双生哥哥几乎同时从母体中诞出在无日崖,他这样不争不夺的命运,便早已注定。

兄长卫宣刚烈爽直,而他的脾性则温吞和煦,从小到大都是沉稳妥帖,任谁看都永远是良师益友的形容。父辈虽有嫌弃他唯唯诺诺,但也无妨——他一无成就霸业之心,二无开疆扩土的野性。就这样安逸地在黑暗里从生至死,他那时也觉得极好。

但父亲与兄长显然并不与他所见略同。

自他有记忆起,父亲便一直在行走。

很小的时候,他也会和卫宣一起,跟在父亲身后做尾巴。父亲去哪,他们兄弟俩便去哪。尽管所见之处皆是黑暗;往前行也不过是见过更多同样陌生又同样熟悉的黑暗,但仅听到父亲踏实的脚步声与平稳的呼吸,他便已经很满足。

久而久之,他也会疑惑,父亲一直往前……是在寻找什么吧?

那是在寻找什么呢?

卫宣先问了。

父亲说,这世间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有道理的。鼻,用以嗅香臭;口,用以言、用以食;耳,用以闻……手脚脏腑,都各自有各自的功用。

“唯独这一双生于眉下鼻上的眼睛……你们说,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

年幼未经世事的他将手覆在眼眶上,睫毛疑惑地扑闪,挠得掌心发痒。

“眼睛,是用来看的。”父亲的声音坚定又洪亮,“我们所在的世界,并不是我们所见的一团漆黑……我们只是蜗居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堵在我们周围,挡住了光……而我们绝不能白白生着这双眼睛,我们要用它来看光明的世界。”

光……

原来父亲寻找的是光。

可光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问母亲,父亲是从何得知光的存在?

母亲告诉兄弟俩,父亲之所以会开始寻找“光”,是因为少年时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的那个世界充满光明,头顶是碧蓝的天,脚下有坚实的大地。花树山川,虫鸟走兽,一切都生机勃勃,充满灵性。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一个活着的人。

这个人生得伟岸高大,以不能被常人理解的执拗与天上的一只巨鸟赛跑,哪怕喝干了大泽,踏平了山野,也要日复一日地向着西边而去,直到最后口渴而死,手中木杖化为千里桃林,巍峨身躯幻为高山,须发成为点点星辰……

父亲在梦中,是一个沉默而狂热的旁观者。那双从未证明过自己价值的眼睛,此刻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它们不落分毫地记录下了那人从迈出第一步到倒下的过程,同时也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左眼被那人身上滑落的汗水刺痛,右眼被那只巨鸟散布的炽热光辉灼烧。

痛苦吗?一定很痛苦。

但父亲从梦中醒来时,所能感受到的,只剩下光明的余热。它们点燃了深藏于胸口的壮志,叫嚣、鼓动,让父亲寝食难安。

兄长一边听着,一边发出钦羡的抽气声,全不如他这个弟弟来得冷静。

母亲描述父亲的梦,是那样地驾轻就熟。那些陌生的、没有概念的词汇从她口中顺遂地流出,哪怕她不知晓其中任何一个的含义,也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合格的讲述者。但母亲并不认同父亲的梦。她总在轻轻叹气、摇头,衣领摩挲下巴,发出悲哀的细碎声响。母亲不会去阻止父亲前进的脚步,但她永远像一个哀戚的游魂,吐出不可见却恼人的银丝,时时粘上父亲手脚,令人不快。

母亲同大多数族人一样,将父亲的所为,称作“痴人说梦”。族中数千人,没有人见过“光”,哪怕是最年长的老妪,也不曾触碰黑暗以外的形迹。众人早就与黑暗融为一体,连梦也是漆黑一片,于他们而言,黑暗,即是光明。

其实,父亲也不是没有动摇过。从年少时便开始追寻的梦想,数年后依旧虚无缥缈,再伟大的雄心,也被失望腐蚀磨损,不复往日峥嵘。那个仅做过一次的孤梦,便如一艘坠入海底的渡船,曾经船上的灯火有多繁茂,如今不可打捞的失望就有多沉重。

而让父亲下定决心,真正成为日后的“英雄”的人,正是录渊——不是兄长卫宣,而是录渊。

父亲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就连母亲怀胎十月,也一直在追寻海市蜃楼般的光明,为梦想几近落空愤懑不已,对母亲疏于照顾。直到母亲分娩时,双生子诞生的喜悦才得以将父亲苦苦探寻却无果的失落冲淡。

尽管是一胞所生,录渊却远不如兄长生得健壮,啼哭声式微,生来便具有的控温力量也无法控制,体温时而冰凉时而滚烫。母亲刚刚生育完,受不得如此刺激,只能将小儿子置于一旁。

苟方小心翼翼地抱起软糯的小儿子,却因为他滚烫的体温而万分惊喜。

这份滚烫,不正与梦中那个人一直追逐的别无二致么……

时至今日,录渊还记得,当他被父亲从冰冷的地上捡起、环于手臂中时,父亲那倏然加快的心跳。他身上散发出的暖意,是父亲重燃希望的火种。这暖意将父亲带回梦境中,与那个暌违已久的逐日人重逢。

这一次,父亲终于从梦境里的观察者,变成了参与者。在再次跟随逐日人越过一生的长度后,那人终于因体力不支跪倒在地,却转过头来,以嘶哑的嗓音对追随了整个旅程的父亲道:“你又回来了。”

父亲僵硬地点头。

“你也渴望它罢。它叫金乌,是这世间最光明最炽热的事物,唯有极北寒狐才可将它制住。是我自大,全以为凭一己之力便能……”那人望向天上飞得越来越远的巨鸟,嘴角牵出一个干枯带血的笑容,“好在这世上还有一人,愿同我夸父做知己。”

看着那人轰然倒下的身影,父亲泪流满面。

自此,父亲便成为了这世间最孤单的勇者。这个将梦境视作天谕的勇者,将自己的所有与一只名叫金乌的巨鸟捆绑在一起,以毕生心血做赌注,走上了一条多数人永远无法理解的道路。兄长卫宣率先成为了父亲最忠实的跟随者。卫宣身量修长,看似绵软,体内却有开山阻河的巨力,是以长久跟随父亲远足寻觅,从不觉疲累。

兄弟俩十六岁那年,藏匿已久的光明终于给父亲留出了一丝善良的端倪。

那是无日崖的尽头,父亲怀着最后的希望,赤手拨开密不透风的荆棘。待触碰到冰凉的石壁,父亲沉默着为卫宣让开位置。

黑暗中,鲜血滴落的声音混着三人的呼吸让人心悸。

卫宣长吸一口气,运力出掌。一瞬地动山摇,落石如雨,崖壁裂开千万条缝隙,发出极为痛苦的声响。

震颤久久方停,一抹金色的阳光从头顶泻下,照亮翻滚的尘埃。

绝境逢生,可谓如是。

父子三人,头一次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原来父亲是这副模样,兄长是这副模样。

原来,人,是这副模样。

卫宣趁热打铁,将那一小条缝隙撕开豁口,对着无日崖的另一边探身而出。

而曾带给父亲希望的录渊,却停了下来。

他知道父亲总有一天会成功。族人性命都长久,无日崖再大,也终有走到边界的那一天。而这一天竟到来得这样快。

他敬仰父亲,为父亲的执着深深拜倒,听着父亲煽动人心的疾呼,会不自觉地想象,父亲那双有力的双臂是如何随着激昂的情绪挥舞。但这不意味着他认同父亲的选择。他的停步不是基于对父亲的怀疑,而是基于自己内心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更喜欢黑暗,更喜欢安宁。

父亲梦里的繁华盛景,对卫宣或许有莫大的吸引力,可对于他,也只是一个美丽却遥远的故事。

彼时,父亲一心前行,并未注意到临阵退缩的他。但其后,父亲与兄长招兵买马,鼓动族人一同迁出无日崖,为前往极北之地做准备……他也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作壁上观,并不帮腔,心不在焉便很快被父亲发觉。

“得到金乌只是父亲一人的愿望,却并不是族人的愿望,亦不是我的愿望。生活于无日崖,这是祖辈的选择,并不是旁人欠我们什么。父亲若要夺取金乌,可有想过那些早已习惯了光明的生灵?你们向往光明,我不向往。你们想从别人那里夺取光明,我不想。哥哥,你随着父亲去罢。”

“此时未有渴求之物,不代表此后便无。你此时舍弃光明,便是舍弃大千世界的所有。”父亲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暴怒。

因为长期的劝说、鼓动,父亲的声音已经苍老得如同风中残烛。此时又蕴含怒火,一如铁箭悬篾弓,吱叽作响,叫人胆寒。

“此后再有渴求之物,那便是此后之事。”

“若是在晦暗处度过一生是你所求,那为父便成全你!”

卫宣犹在疑虑何为“成全”,只觉父亲的袖口从眼前拂过,竟是将弟弟推下了深不见底的千鹿渊!

“父亲!”

父亲沉默许久,方轻声道:

“金乌定会把千鹿渊也照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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