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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声色犬马显败相
作者:田闻   |  字数:15326  |  更新时间:2015-08-25 14:19:15  |  分类:

军史乡土

1943年10月7日,这是一个重阳节。夜来下着潇潇细雨。

即将前去东京出席“大东亚会议”的汪精卫孤坐灯前,闭着眼睛,似在思索,又似在倾听院中那落得沙沙响的夜雨。宽大锃亮的办公桌上,一盏自由女神台灯洒出来的雪白的光,罩着桌前的一方天地。坐在高靠背真皮转椅上的汪精卫和宽大华丽的书房中的一切,在夜幕中影影绰绰,显得似乎不够真实。

猛地,汪精卫想起了什么,从抽屉里摸出一本相片薄,放在桌上,翻了开来,目光停留在一张八寸黑白照片上不动了。那是日前——5月4日,他60岁生日那天在主席府后花园让一位著名日本摄影师拍摄的。那天天气很好,照片也拍得很好。照片上可以看出,茂密的树木花草中,有金箔似的阳光斑点在跳动。一条用五彩斑斓的雨花石砌就的曲径在花木中,婉延曲折地伸向远方的湖泊。湖上,横跨着一座很中国式的红柱绿瓦的汉白玉拱背桥,一座回廊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延伸而去。

在这样的美景中,他身着一套法国高档雪白西服,双手叠抱胸前,潇洒地斜靠在一株桂花树前——照片就这样定格。细看照片上的自己,完全不像一个年满花甲的人。照片上的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小许多,身肢依然笔挺,容貌仍然漂亮。鼻梁挺直,五官俊秀,眼睛很亮。只是头发白得太多,混在一头黑发中,像是丛生蔓延的杂草,让人感到世事的沧桑和一丝苍凉。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摄影师要他笑一笑。他笑了。但是现在看来,笑得很勉强,透露出内心的哀苦无告和悲凉。

他从相片薄中取下一张同样大小的黑白照片,摊在桌上与这张照片进行比较。那是1937年“七七”事变的第二天,他上庐山前,在同样的花园里照的。但那个摄影师是美国人,背景是一处花坛,花坛上盛开的花姹紫嫣红。他正对着镜头,满头乌发,长身玉立,眼睛又黑又亮充满激情,充满憧憬,很有大丈夫雄飞之气概。怎么仅仅才过了五六年,自己竟衰老如此,心情颓丧如此?喟然长叹中,汪精卫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目光透过窗子望出去。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月亮出来了。月白风清中,竹梢摇动,落叶敲窗,他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无奈和惆怅。

又要去日本了。自1938年底,他冒险逃离重庆,在南京另组国民政府以来,曾两次去日本。第一次去,因为是赤手空拳,受尽冷遇。第二次,因为他手上有了个小朝廷,受到了盛情接待,规格、规模都让他吃惊,连天皇都出来接见了他,让他受宠若惊。前后对比是如此鲜明、强烈!日本人真是势利啊!他最记得,那是“还都”南京后的1941年6月14日。他率周佛海、林柏生等乘船离沪赴日。16日在神户登陆,沿途受到热烈欢迎。17日一行人抵东京,受到再次担任日本首相的近卫迎接,当天,被安排在国宾馆里。18日上午10时,驱车进入皇宫,天皇裕仁携皇后在宫前阶降相迎,并将他接进凤凰阁行接见礼。中午,天皇在丰明殿为他举行国宴,并拿出了1878年珍藏的樱花美酒请他,这是难得的殊荣。19日,他以国家元首的身份,在下榻的国宾馆接见了前来拜会的首相近卫、陆相东条英机、海相及川古志郎、外相松冈洋石、藏相河田烈、海军军令部总长永野修身、参谋部总长杉山元、枢密院议长原嘉道等一干要员。

接见完一干日本要员之后,他在国宾馆后面一片绿绒似的草地上徘徊。夕阳西下时分,天际间色彩缤纷,地上层林尽染。一群归巢的白鹤,姿态潇洒地掠过暗蓝色的天空,隐没在身后那片浓墨似的森林中。国宾馆具有浓厚的中国盛唐时期风韵。看那蓊郁树木花草中矗立的牌楼,看那些建筑物上的飞檐斗拱、红柱绿瓦。风过处,挑在飞檐上的风铃当当鸣响。这一切,撞动着他悠远的思绪。

当年,追随先总理孙中山在日本从事反清的“丙午七人”,而今只剩下了他一人。想到这里,不禁思绪万千,填得金缕曲一阙,并吟哦开来:

故人各了平生志,早一抔黄土,岳麓心魂相倚。如问当者存者几?落落一人而已……又华发星星如此!剩水残山嗟月,便相逢勿下新亭泪。为投笔,歌断指!

然而,就在他逗留日本期间,世界局势发生了急剧变化。23日,他与近卫首相联合发表了共同宣言,同日结束访日。25日,他率代表团匆匆离东京去大阪,26日返回上海。此行,他最大的收获是日本政府答应贷款三亿日元为其购买武器,同时日本军部赠给了他一架“海鹣”号海军运输机作为私人礼物……

同年12月8日,日军偷袭美国珍珠港成功,同时趁势扩大战果,发动了对东南亚各地的侵略战争。太平洋战争爆发英美措手不及,战争初始相当被动。他见有利可图,便要求参战,可是日本内阁不准。

1942年底,战局发生了有利于以中美英苏为首的同盟国的明显转化。1943年1月7日,日本新任首相、鹰派代表人物东条英机要日本驻南京全权大使重光葵带话给他,要他参战。2月9日,他召开中央政治委员会临时会议,通过了“对英美处于战争状态”,发表了“对英美直接宣战告”,声称:“自今日起,对英美处于战争状态,当悉其全力,与友邦日本协力……以期共同建设以道义为基础之东亚新秩序。”

以后,形势越趋严峻。在太平洋上进行的一系列惨烈无比的争夺战中,美军取得了瓜尔卡纳岛战役的胜利后,日本败局已定,美军飞机开始轰炸日本本土!这时,曾经不可一世的日本好似是一艘千疮百孔,正迅速沉没的军舰。显然,即将在东京举行的“大东亚会议”上,日本当局会竭尽所能,作最后的补救。但是,大局已定,所有的努力都将是陡劳的。他,汪精卫,注定会是日本的殉葬品!

想到这里,汪精卫愁肠百结。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那些饱含哲理的中国诗句,在饱读诗书,自认才高八斗的他——汪精卫脑海中走得一拨一拨的。窗外的天气也像他此刻的心情变化万端,好好的月亮又进去了,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好似有人在嘤嘤哭泣。瞻望前景,不寒而栗。他情不自禁地将60岁生日那天拍摄的照片翻过来看,上面有一首他当天晚上题的诗——六十自述:

六十年无一事成,

不须悲慨不须惊。

但存一息人间世,

种种还如今日生!

夜已深了。汪精卫忧思绵绵,长长地叹了口气,顺手从笔架上提起一支小楷狼毫毛笔,饱蘸墨汁,在梅花笺上填了一首词,这是他一生中填的最后一首词:

城楼百尺倚空巷,雁背正低翔。满地潇潇落叶,黄花留住斜阳。

阑干拍遍,心头块垒,眼底风光。为问青山绿水,能禁几度兴亡?

写完掷笔,看时间不待,他站起身来,思索当前迫切要做的政事:赴日期间,他决定由陈公博代理他的主席职务,主持中央日常工作。他还考虑明天要向陈公博交待哪些要事。

天气闷热。

连黄埔江边早晨也没有一丝风。天上挤满灰褐色的云块,呆滞不动。看来,天还要热下去,往昔热闹的南京路一带,这天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太阳出来了,整个南京路在浓稠腻人的黄晕晕的光线中热得无精打采。到了九点钟左右,街上仍然人车寥寥,唯有街道两边行道树的团团绿荫中,“知了”有一声无一声地拖长声音叫着。就在这时,一辆1930年产的漆黑锃亮的“福特”牌小轿车,顶着骄阳从南京路向外滩方向驶去。

车内端坐着一男一女。男的中年人,已经发福,西装革履,戴副眼镜,五官也还端正,讨厌的是那双眼睛,在镜片后转来转去,一看就知是个狡猾的人。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妙龄少女,看起来也就是十八九岁,长相很好,皮肤白嫩,发育得很丰满,高高的个子,身段匀称。她叫李凤,是上海大学英语系二年级的学生。坐在她身边的是她的父亲——上海市政府副秘书长李珉。父亲这是带她去见陈公博。在大学生李凤眼中,陈公博可是个大人物,是个值得崇拜的伟人。父亲能带她去见陈公博,自然是喜之不禁。本来,她穿的是校服,可父亲让她换了一身旗袍,说旗袍是中国的国粹,身为中央国民政府副主席兼上海市市长的陈公博最喜欢青年人,也最喜欢国粹。陈主席一看你穿旗袍,会认为你爱国,对你印象好。陈主席是留学美国的高材生,英语很好,凤儿你也是学英语的,正好与陈主席会会英语。说不定,陈主席一高兴,让你去给他当秘书也说不定……

李凤欢天喜地换上了旗袍。旗袍的款式、颜色也是父亲参谋过的。淡青色的旗袍,很朴素,也很雅致,与她的年龄、身份、相貌很般配,越发显得朝气勃勃。车窗两边的窗帘都拉了下来遮住了阳光,车上放着一个圆铁筒,里面放着冰块降温,这是学日本公园里夏天对付暑热的方式。因此车内并不很热,很舒适。看得出来,李凤因为就要见到伟人了,俊俏的脸上有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李珉看看女儿,想象着一会儿好色的陈公博见到女儿时的惊喜。

食色,性也!这是我们的老祖宗孔子留下的一句千古名言。西方哲语也说,女人的漂亮就是女人的资本!可见,从古至今,女人容貌的美丽及香腮、隆乳细腰与丰臀是男人的迷魂酒和坟墓。上至皇帝,下至凡夫俗子,纵然就是阉割了的宦官,也都无一例外地喜欢年轻漂亮、丰满可人的女人。他一直想当上海市的秘书长,可总是挤不上去。要知道,当官不带长,打屁都不响。别看都是秘书长,但正与副,待遇、权力却是有天壤之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争得上海市的秘书长,他决定,趁陈公博到上海期间,用自己漂亮的女儿,将陈公博套牢。对这点,他有绝对的把握。陈公博不仅好色,而且深受西方美学影响,不喜欢那种中国古典式的、病态的小家碧玉式的姑娘,而是喜欢女儿这种年轻丰满、朝霞似火的现代女郎。想到这里,昨天的一幕不禁在脑海中涌过。

李珉因为是从青红帮中的染缸中出来的,喜欢吸一口鸦片烟。昨天午后,他在家中穿一身宽松的绸缎衣裤,躺在烟榻上对着一盏烟灯正在吸着烟,体会着吸大烟带来的快感,身边“哼!”地一声,他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太太一张大粉脸愠怒地脸站在面前。他不禁一惊坐了起来。他有些惧内,不仅因为太太是个出了名的河东吼狮,而且因为他能混到今天也是离不了她的。她早年当舞女时,同上海滩上的青红帮头目们都有勾扯,他是她一手拱出来的。

他赶紧将手中的烟枪递给太太,他知道,太太也是好这一口的。以往,只要他高挂免战牌,顺着太太的毛摸,如果没有什么大事,“河东吼狮”也就会停止咆哮。她喜欢小殷勤。然而,今天不行!“河东吼狮”将他送过去的龙须烟枪用手一挡,指着他咆哮道:“你不要整天在这里躺尸,百事不管,你那女儿再不管,就等着吃‘挂落’吧!”

他心中一惊,上海话中的“挂落”就是打私娃子。

“凤儿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了?你没有看她这一连好多个晚上半夜才回家。问她原因,她不是说到哪个同学家去复习功课去了,就是说回家赶脱车了!”李珉把女儿看成是掌上明珠,很是珍惜。怕她在外面学坏,怕她在外面受到勾引,才没有让她住校,而是住在家里。听“河东吼狮”这样一说,他不禁怔怔地看着太太,听她数落下去。

“昨天下午,我回家就发现她一直猫在房间里,出来两次也都是鬼鬼祟祟的样子。一进屋就赶紧反手将门关上,深怕谁进去。我起了疑心,去敲门,她不开,我就紧敲。她问‘谁?’我说你妈,她这才开了门,门也是半开半合的。我就撞了进去,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李珉紧张地问。

“看到屋里她的床上坐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这男生脸颊发红,眼睛发亮,头发乱糟糟的,头发尖尖上都有汗水。见到我,他神情慌张地站起来,叫了声伯母。两个人神情都不自然。”

“嗬,那还得了!”李珉的头不由得嗡地一声,厉声喝问,“那家伙是干么的?”

“小声点!”太太瞪他一眼,瞟了瞟门外,“你就不怕别人听见笑话?那小子是凤儿的同学,家里是开‘味之腴’点心铺的。”说着嘴一比,一副不屑的神气,“我早就对你说过,女大不中留,何况凤儿又是那样的惹眼招人,你总不信,这下好了……”

“不要说了!”李珉听到这里,犹如做生意蚀了老本,打断了太太的啰嗦,焦急地在屋子里转开了圈子。“河东吼狮”将脚在地上一跺,鼻子一哼,负气走了出去。

李珉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怨恨的不仅是女儿目光短浅,更是女儿太不懂得自身价值。他想,我出那么多钱送你上大学,还不是希望你以后有个好的前途,找个有权有势有钱的好丈夫。现在你却被一个穷学生、一个小小的开糖果铺的小开弄到了手,真是三文不当二五地贱卖了自己的千金玉体……就在他恼怒失望之际,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从脑海中闪过:既然女儿都这样了,还不如将她献给陈公博!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平和了,气也消了。他一掀门帘,走进内屋,嘻皮笑脸地对太太说:“玉婉,我有个事要同你商量。”

“看你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李珉将太太诓到烟榻上,给她拈了一个烟泡。看太太眯起眼睛,一副腾云驾雾的样子,李珉小声地对太太说:“陈公博明天就要到上海来了,我得利用这个机会,把骑在我头上的赵胖子拱下去,取而代之。你要知道,当了秘书长,薪资要长一大截,好处多得不得了!”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些事情还要你教?”太太睁开大白脸上那双很鼓的眼睛,瞟了他一下,复又闭上,很惬意地抽她的烟,想想说,“赵胖子不是你想拱下去就拱得下去的,你又想到了什么歪点子要老娘帮忙的,说!”

“你是知道的,陈公博好色,不仅妻妾多,还搞金屋藏娇那一套。明天去见陈公博时,我想把凤儿带去。”

“怎么,你是想把凤儿给陈公博做小?”太太睁开了眼睛,蹙起眉头似在凝想,却没有反对。

“这有什么不可以?陈公博那么大的官,凤儿能傍上他,是凤儿的福气,不比嫁给那个臭瘪三强一万倍?”

太太略为沉吟:“陈公博多大年纪了?”

“51岁,不过看起来年轻些。”

“51岁倒不算大。但陈公博身边有好几个妻妾了。”太太搬起指头细算开来,“李丽庄、何大小姐、何三小姐姊妹。听说不久前又网了个年轻貌美的莫国康,你将凤儿拿去使美人计,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会,不会!”李珉将一颗大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陈公博这人我了解。他在上层人物中算是正派的,正直、讲义气、知恩必报,是中央中唯一有君子风度的……”

“你说他那样好?”太太一声耻笑,顶了他一句,“那他还讨那么多女人?”

“嗯,这是两回事。”李珉像吞下了一颗苦果似的皱了皱眉,“陈公博就是好色,可是话说回来,那些中央要人哪个又不好色?男人不好色,就犹如猫见了鱼不抓,不成了问题?”

“哟,这样说来,你也是背着老娘在外面找女人了,找了哪些,你坦白招来?”太太一边抽烟,一边拿一双猫眼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我这不过打个比喻,你想到哪里去了!”李珉做出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摇了摇头,继续着先前的话题说下去,“汪精卫被陈璧群管得那样紧,也在上海金屋藏娇。周佛海就更不要说了。他利用自己兼财政部长职的便利,把人家一位刚大学毕业,号称‘部花’的张小姐的肚子都搞大了。结果还是杨淑惠出面,给了张小姐十万元,并逼着周佛海将张小姐调离财政部,才割断了他们的关系……”

看丈夫越说越粗俗,越说越得意,越说越有趣,“河东吼狮”不耐烦地打断了丈夫的话头,一句话点睛:“反正是你的女儿,你看着办吧。”

李珉一喜,赶紧给太太拈好一个烟泡,殷勤地递到烟枪上去。

“你呀你!”太太用指头顶了一下他的额头,骂了声“贼乌龟!”就又闭上眼睛吞云吐雾起来。

陈公博在上海愚园路的家,是幢很漂亮的花园洋房。这时,他穿一身宽松舒适的绸缎便服,脚上趿拉着拖鞋,坐在书房中的一张泰国柚木椅上,很闲散地欣赏着对面壁上的一幅装在镜框里的大照片。

他的书房在二楼。一缕明净的阳光从窗外一丛肥大的绿油油的芭蕉叶上透过,从落地玻窗中洒进来。这间书房相当宽大舒适,具有中国作派。对着落地玻璃窗,墙边排着一溜高及屋顶雕龙刻凤的中式书柜。明光闪闪的玻璃窗里排列着的书,除了中国的经史子集这些线装书外,还有不少烫金的大部头的英文书籍。马克思的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也都赫然其间。靠窗处是一间硕大的办公桌。博古架上摆设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有清宫乾隆年间烧制的长颈薄胎绿底洒金花瓶,袁世凯用过的悲翠鼻烟壶等等。总之,陈公博的这间书房,绝对的舒适、典雅。

距他不远处,一只水绿色无头玉蟾蜍蹲着,口吐一缕淡淡的幽香。

陈公博坐在沙发上,头微微仰起,神情专注地打量着对面壁上那幅画若有所思。不,那是一张硕大的照片,是他当年在美国哥伦比亚读研究生时,暑期同女友外出游玩时自拍的,几乎占了半堵墙壁,最为他珍爱。真是神差鬼使!陈公博不是一个爱拍照的人,也不是一个会拍照的人。然而这幅照片竟拍得如此令人叫绝!照片上,不仅延伸出了绿化得很好的美国西部风光的广袤、辽阔、美丽,更是展现了他陈公博年轻时的风采,以及纪录了直到现在仍有书信来往的他的第一个异国恋人——美国同学、女友,美丽的路丝的倩影。

看着这幅照片,那已然消逝,可是十分令人珍惜回味的往事就如在眼前,栩栩如生。

那是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以一篇研究共产.党和共产主义学说的论文获得博士学位后,和女友路丝去广袤的西部旅游时拍摄的。敞篷汽车停在一棵硕大的浓荫匝地的橡树下。湛蓝的晴空下,一望无垠的绿绒似的茵茵草地直向天际伸去。他和路丝靠在粗大的橡树上,说着笑着,憧憬着未来,谈着他们即将收获的爱情。

他们都很年轻,年轻总是美好的,总是令人艳羡的。特别是当一个人在人生的道路上经过长长的跋涉后,蓦然回首,想到自己年轻时的华彩、绚丽的爱情,总是令人感慨的。但是,人在年轻时,对如花的岁月,转眼即去的机会总是不知道珍惜,总是觉得人生的道路很长很长,美好的一切似乎俯拾皆是。然而,当一个人知道什么叫后悔、什么叫珍惜时,却已经迟了。这时,人的一生即将盖棺定论,许多事情都没有机会了。看着壁上这幅照片,最近一段时间总是浮起在陈公博脑海中的这些情绪,今天尤其强烈。

照片上的他,穿的是一件衬衣,身子靠在粗大的橡树上。有风,风将他一头黑发吹得飘起来。朗朗的笑声似乎从一口雪白的牙齿中流泻出来。他的一双典型的东方人的眼睛,又黑又深又亮。

路丝那曲线丰满的高挑身子虽然也靠在粗大的橡树上,头却靠在他的肩上,甜甜地笑着。她上身穿的是一件很短的蓝色牛仔服,下身穿着裙子。仔细看,她那一头金黄的头发扎成了两根辫子,衬在好看的粉脸的两边,一双绒绒睫毛后的眼睛亮晶晶的。路丝的眉毛像东方人,又黑又细又长,给人远山的联想。风正和她开着玩笑,要把她的短裙揭起来。她喀咯笑着,用右手去压被风吹得半开的短裙。这样,显露出她那高挺、结实丰满的胸脯,细细的腰,圆滚滚的臀以及被风掀得半开的雪白丰腴的腿、修长的手臂——照片把美国女郎那种健康、开朗、乐观、热情的种种特征展示得淋漓尽致。

要不是为了理想回国,那么,照片上可爱的美国女郎——现在做了教授的路丝,就是他陈公博的妻子了。他陈公博的人生道路,就是另一回事了!吁叹间,陈公博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金表,上海市市长的副秘书长李珉就要来了。

离约见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他站起身来,踱到办公桌前坐下,从抽屜里拿出一本寒山集翻看起来。这是一本他准备出版的书,收集了他从1933年到1943年间所写的文章和诗词,真实地记录了在这段大起大落的历史时期的思想转变和内心隐秘。其中,特别细致地记述了他在国民党政府当实业部长,及至抗战初期任大本营(军委会)第五部(国际宣传部)和以后如何接受汪精卫召唤,违心地从成都辗转至河内、南京,最后脱离重庆跟汪精卫在南京另组国民党中央政府的曲折历程。不经意地一翻,竟掉出一张照片。那是他当年同墨索里尼的女婿齐亚诺的一张合影,是他准备在书中作插页用的。照片上,他和齐亚诺站在网球场上,都穿着运动衣裤,头戴白色遮阳帽,手中拿着网球拍,肩并肩,对着镜头笑——那是1937年10月。有一天,最高统帅蒋介石突然把他找去,很客气地说:“陈部长,我知道,意(大利)国元首墨索里尼的女婿是你留美时的同学、好朋友。现在,意大利与日本有结盟的可能。这两个国家结盟,对我们的威胁就更大了。你以我的特派员的名义去一趟意大利,调动你与齐亚诺的关系,让齐亚诺去游说、影响他的岳父墨索里尼,设法阻止这两个国家结盟……”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往往不可能的事只要努力,或许也可能出现转机。况且,蒋介石说一不二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便当即接受了这个任务,但特别说明,此去可能性很小。蒋介石嗯嗯了两声,表示同意。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飘洋过海万里迢迢走了一遭,回来才发现其实是中了蒋介石的调虎离山计——他前脚一走,实业部长这个肥缺,就给了蒋介石的亲信。他气得不行,当即就要去找蒋介石理论。结果还是被汪精卫劝住,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老蒋现在是大权在握。不要说你,我都凡事让他三分。老蒋这事明说是针对的你,其实是冲着我来的——他把你看成是我的人,要剪除我的羽翼。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古人不是有这样的哲语:龙在浅水被鱼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们得忍受。汪精卫说到这里,咬了咬牙,再三强调:时机、时机、我们正在创造时机,等待时机!过后,汪精卫为他谋到了一个国民党四川省政府党部主任委员一职,让他到成都潜伏去了……

“院长!”隔帘报告的秘书打断了他对往事的回忆,说是李珉副秘书长来了。

“请他进来。”陈公博说时,将放在桌上的寒山集放进抽屉。这时,门帘一掀,李珉父女进来了。陡地,陈公博的眼睛亮了,指着李凤问:“这位小姐是——”

“我的女儿李凤,在上海大学英语系念书。”李珉注意观察着陈公博的神情,脸上不禁浮起一丝奇货可居的神情,调头吩咐女儿,“凤儿,这就是你想见的陈市长。”

“陈市长!”李凤双眸秋波一闪,屈了屈细细的腰肢,礼貌地向陈公博点了点头,因为见到了心目中的伟人,有种无名的激动,白嫩的俏脸上飞起一片桃花般的红晕。

“快请坐、快请坐!”陈公博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比了比手,又按了一个桌下的电铃。

立刻,一位衣着整洁的中年女佣应声而进。

“王妈!”陈公博今天显得特别客气,对女佣说,“这是上海市李副秘书长和李副秘书长的千金。”

“李副秘书长好,李小姐好。”女佣胖胖的脸上堆着职业的微笑,一边问候,一边向他们父女屈了屈身。就在王妈准备为李珉父女送来茶点时,陈公博又专门吩咐,茶、点心、水果都上最好的。王妈送来了茶点、水果、香烟,放到玻晶茶几上,便轻步而退,轻轻掩好门。

陈公博从茶几上拈起一听美国罐装三五牌香烟,给李珉做了个请烟的姿势。李珉赶紧欠起身来,却不接烟,手几摆,说:“谢谢主席,属下是不抽烟的。”其实,李珉是个老烟鬼,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知道陈公博不太喜欢抽烟的人。

“好好好,不抽烟好,吸烟危害健康!”陈公博说时,将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李凤,说,“吃糖,吃糖,这糖是美国的。”尽管他已做了日本人的傀儡,但心目中还是认为什么都是美国的好。就如同汪精卫在法国生活久了,天天都离不开法国的牛角面包一样,他也是离不了美国生活品的。陈公博说时,从盘中花花绿绿的美国糖中拈起一颗椰子奶糖,剥了糖纸,亲自递到李凤手里,态度殷勤。

李凤笑眯眯地接过糖来,吃进嘴里。

“看陈主席对你们青年人是多么爱护,还不快快谢过主席!”陈公博对自己女儿的态度,是李珉意料中的事,他看在眼里,喜在心中。

“不要叫我陈主席。”陈公博摇着手谦虚地说,“就叫我陈市长,你们是上海人,叫市长亲热些。”

“昨天凤儿听说市长回来了,又听说市长肯拨冗见属下,高兴极了,缠着我,要我带她来看一看市长。我说市长日理万机,你去干什么?她说,一是瞻仰市长丰采,二是向市长学几句真资格的美国英语。我被她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带她来了,你看,这有多幼稚?”李珉说时露出一脸无奈,陈公博却哈哈笑了:“好嘛,我喜欢青年人,喜欢同青年人交朋友……”陈公博一边说,一边注意打量坐在对面的李凤。这真是个尤物!他心想。刚才,李凤一进屋,他的心就猛地跳了起来。上海漂亮的姑娘他见得多了,但这个李凤确实出众。她身量高高,细细的腰肢,高高的胸脯,圆圆的丰臀。一时,他甚至觉得,坐在对面的李凤,就是他在美国读研究生时的恋人——漂亮性感的美国女郎路丝。陈公博一时有些神情恍惚,心旌摇荡。

“李副秘书长,你不说是有事,急于要向我汇报吗?”陈公博竭力收着神思,问坐在对面的李珉。

“陈市长公务很忙,时间很紧,我就长话短说吧,剩下的时间,凤儿还想向市长学几句美国英语。”李珉说着又一笑,“有什么办法呢,我就这个女儿,已经被宠坏了。”

陈公博微笑着点了点头。李珉心想有门,这就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说市长你不在上海期间,好多工作都是我做的,可赵秘书长贪天之功,总是压我一头,像他这个样子,我也不知哪天才是出头之日……李珉的话就说到这里,做出一副哀苦无告的样子看着陈公博。久经宦海的陈公博看了看李珉父女,心下什么都明白了。

“好吧!”陈公博倒也直接了当,“赵秘书长的问题,不止你一个人有反映。你做的工作,也是大家看到的。我可以让你当上海市的秘书长,你回去吧,反正我在上海要住一段时间。你的任命,我就在下周宣布吧!”

“谢谢,谢谢陈市长!谢谢陈主席!”李珉的心狂跳起来,他竭力压抑着心中的兴奋,知趣地站起身来告辞,一个劲说谢谢。

“那么,我还得赶回去将工作作些交待。”李珉懂事地说,“反正凤儿今天也不上课,就在这里听听市长的教诲吧。市长什么时候不高兴了,赶她走就是。”

“好好!”陈公博站起身来,不假思索地对李珉说,“我看千金确实是个人才,我也没有带秘书来,如果可能,我在上海期间,想留千金在身边做做秘书工作。当然上海大学那边,我会打招呼的,就是千金以后的工作,我也是可以解决的,你看如何?”

“那太好了,太好了!”李珉频频点头,临走时装模作样地嘱咐女儿,要她珍惜在市长身边工作的机会。想了想,问了陈公博一句,“今晚不知可不可以让凤儿回一趟家?可能有些东西,她还得回家拿。”

“可以,当然可以。”陈公博大度地说。

李珉当晚回家很晚。

回来就小声问妻子:“凤儿回来没有?”

刚从邻居家打完牌回来的“河东吼狮”,也不回答他的问话,只是一手叉在腰上,一只手伸出一根兰花指,在他额头上用劲一顶,轻轻骂了一声“贼乌龟!”

他不理她,立刻赶到女儿房间。女儿显然在她的寝室里,门没有关死,门缝里流泻出一线灯光。

他轻轻干咳一声,推开门,走了进去。女儿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面椭圆形的梳妆镜出神。镜子中的凤儿,脸儿绯红,一双波光盈盈的眼睛里,有几分惊喜,又有几分怀疑,像在做梦似的。看到父亲,她咯地一笑,随即伏在梳妆台上,用手掩住了脸。

夜风吹进窗来,把一道浅网绿色窗帘吹得飘飘的。站在女儿身边的李珉,看着夜风吹拂着女儿一头蓬松的黑发,露出雪白的后颈。注意到她换上了一套蓬蓬松松的大脚绸缎灯笼衣裤,他抚摸着女儿的头,轻轻问:“今晚不回去了么?”

“不回去了。”

“陈市长同意么?”

“同意,他说他明天一早派车来接我。”他注意到,女儿口中一口一个的陈市长,已经变成了“他”。同时,手中抚弄着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首饰匣子。

“是他今天送你的?”

女儿也没有说话,只是随手“叭!”地一声弹开了粉红色的首饰匣子。只见红丝绒中躺着一颗由纯金、翡翠镶嵌交织的大克拉钻石戒指。他俯下身去,用手轻轻地拈起钻石戒指,就着灯光看去。钻石、黄金、翡翠在灯光下各放异彩——毫无疑问,这枚钻石戒指价值昂贵。

“是他送你的?”他又问。

“是。”女儿又是浅浅一笑。

他不想同女儿再谈下去,再谈下去,没有城府的女儿说出来的话做出的事情,可能就会使他难堪了。

“凤儿,快点睡吧,跟着他是再好没有了的。”他将那枚大克拉钻石戒放回首饰盒里,咔啦一声关好,拍拍女儿浑圆的肩膀,又上前去替女儿关上了窗户,蹑手蹑手地出了门。

莫国康穿着一双绣花拖鞋,从楼梯上轻步走下来。楼梯上铺着地毯,走在上面根本不会出声,但她还是尽量将脚步放轻,一副探头探脑的样子,像是要去捕捉什么秘密似的。

她是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身量高高,丰满合度,三十来岁。这会儿,她穿一身淡绿的睡衣,腰上系一条宽宽的绸带,更显出了她的身姿。她的头发是剪短后又烫了的——是当时最流行的发式。她有一张好看的瓜子脸,鼻子棱棱,五官分布也很均匀,只是一双眼睛,显得太大了些似的。大学毕业后,她到立法院里谋到了职,陈公博恰好又是立法院长。陈公博看上了她,就如诗经中所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她对陈院长投桃报李。陈公博爱的是她的年轻美貌,又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她看上的是陈院长的名誉地位,当然,陈院长的年龄也还不算老。因为陈公博的提携,莫国康很自然地在谋到了立法委员一职。她很开通,虽然陈公博和她没有缔结正式的婚姻关系,但在不少公开场合,她和陈公博在一起,是以夫妻身份出现的。在立法院,她的权力很大,也有相当的手腕。在公开场合,大家称她“莫委员”,私下则称她“二院长”。

她是昨天闻讯后,下午从南京赶来的。一路上,都在心里咒骂、诘问陈公博。虽然她没有权利,也没有胆量责问陈公博。为人自诩开通,与他有了事实婚姻的她,得知陈公博在上海又有了新欢,心里还是不是滋味。及至到了上海,见到陈公博,一路在心中萦绕、蕴积的对他的诘问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陈公博对她态度显得很冷,问她来上海干什么?她却不得不做出讨好的样子,说:“我来看看你。”

“你要看什么就看吧!”陈公博阴阳怪气地这么一句,将她丢在家里,自己驱车去了上海市政府办公,很晚了才回家。以为他不会到自己的卧室来的,可是,他还是来了。就像什么事也没有过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问她吃饭没有?这次来对上海的印象如何?说着说着,就将手搭在她手上。男人怎么都是这样,她心中喜欢,但嘴里假意推托说:“我身体不适,你有的是女人,换一个吧!”话都给他递到嘴上来了,如果当时他对她的疑虑解释一番,或者假意诓一下,甚至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给她扑上身去,她也就在与他的鱼水交欢中满天乌云散去。不意,她就这样一说,假意一推,陈公博就真的来了个趁势下徐州。收了手,说:“是的,你一路辛苦,我就不打搅你了,好好睡吧,我走了!”他真的走了,气得她哭了半夜。

知道他今天没有走,就在家里。可是,这会儿书房里没有人,他到哪里去了呢?她就像一个侦探一样,轻手轻脚下楼来到大客厅,没有人。她又顺着走廊,轻手轻脚来在小客厅。两杯茶都还摆在茶几上,显然刚才他们还都在这里。她站在客厅里发了一会儿怔,忽听得旁边似有窸窸窣窣的宽衣解带声。她的心跳了起来,警惕地顺着响声,侧过头去,再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道门,门是关着的。

就在这里面了!哼,陈公博竟敢在里面“偷嘴”!怒从心头起,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上前去“砰砰砰!”地伸手拍门。就在门开时,莫国康闪身而进,意欲捉贼拿赃,捉奸捉双。与此同时,她几乎与开门的一个瘦得干柴棒似的女人撞在了一起。

“哟,是莫委员,有啥急事吗?”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她是认得的,叫韩玉全,是上海市政府的一个机要秘书,简直长得不像个样子,又高又瘦又黑,还戴副度数很深镜片厚如瓶底的眼镜。这样的女人,陈公博都看得起?她站在韩玉全面前一怔,没有说话,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再往里看去,坐在沙发上作假正经看文件的不是陈公博是谁?

“我好奇!”莫国康放心了,却话中有话地说,“这个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房子一间接一间,简直就像布迷魂阵一样。我看你们这外面的小客厅里泡着茶,分明是才坐过人,怎么旁边房子里又传出声音。推开门一看,才知道是你们在这里,而且里面都还有门,连环套似的……”

陈公博听着莫国康这一番话中话,也不调过头来,只是脸上泛起一丝冷笑。他知道莫国康对他不满,从早晨起就在跟踪他。虽然他和她当初苟合时,双方言明,约法三章,不干涉对方的私事,但事到临头哪有那么容易甩得开的?这会儿莫国康简直变了个人。看得出来,她虽然竭力隐忍着,但闪闪的眸子里燃烧着怒火,一口雪白的珠贝似的细牙简直要扑上来咬人。平时表面上雍容大度,很见过些世面的莫国康吃起醋来也是这么可怕!不过,见事已至此,陈公博心想,我就干脆给你摊明。你莫国康再厉害,还厉害得过经过我手的何氏姐妹?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一点婚约关系,纯粹是相互利用,不过如三国演义中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如果你要耍泼,我就干脆同你一刀两断,决不再藕断丝连。

他这就抬起头来,对莫国康说:“国康,你不要走,你说得一点不错,这房子里还有一个人,你不妨进去同她认识认识。”说着站起身来,替她把门掀开一条缝。莫国康不解地看了看他,他笑着,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她走进去,门又关上了。

这又是一间很雅致的卧室,一扇落地窗半开着,阵阵清风吹进来,不时将拉得严严的浅绿色窗帘吹得飘起。地板是一色的红豆木锃亮。屋子中央摆一张进口的西洋大铜床,床上罩着雪白的蝉翼似的蚊帐,蚊帐敞开的一面正对着梳妆台。梳妆台上那面莹洁的椭圆形意大利梳妆镜上,反射着在床上熟睡中的年轻姑娘。她不声不响,驻步看去。姑娘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暗花绸被,眼睛阖着绒绒的睫毛,像是一朵睡海棠。她很美,皮肤很好,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一阵阵的风,将薄薄的暗花绸被刮起,露出一双修长丰腴雪白的腿。就在莫国康站在床前看得怔怔的时候,年轻的姑娘醒了。她一下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陌生人莫国康。

“谁,你是谁?”床上的姑娘猛地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将暗花薄被拥着自己丰满的胸脯。

“你不要怕,我叫莫国康,我是来看看你!”莫国康大大方方地说,“看来,在我们这个家庭中,又增添了一个新成员。”就这一会儿,莫国康心中什么都清楚了,也想明白了。不用说,陈公博的新欢,就是睡在这儿的雏儿。这样的小姑娘她见多了,虽然年轻、漂亮、性感,但她相信,要不了多久,陈公博就会玩厌,丢到一边去的——这样的雏儿对于像陈公博这样的中年男人、尤其是搞政治的男人,是绝不会长久的。因为,最终能吸引男人的女人,得有头脑,最少要有共同的话题,而不是性。性只是一时之快,是过渡的桥。过了渡,桥往往不是被拆去,就是遭遗弃。因此,这会儿她在心里暗笑,我还以为陈公博找了个什么了不起的,原来是个黄嘴雏儿,如此而已!

“你是怎么进来的?”床上以被掩胸的姑娘,用一双黑葡萄似的亮眼睛看着莫国康。

“是陈公博,啊,不,”莫国康说着笑,“是你们的陈市长让我进来看看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李凤。”

“还是个大学生吧?”

“嗯。”姑娘将头一埋,似乎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

这时,陈公博进来了,他注意地看了看二人的神情,不无欣慰地说:“你们已经认识了?啊,我很高兴!”

早晨,一辆挂上海市政府牌照的黑色轿车,过了白渡桥,沿着江边柏油马路急驶。坐在汽车里的市府机要秘书韩玉全,手中拿着一个黑皮包,脸上神情显得有些焦急。她要去上海国际大厦见陈公博,有紧要事情报告。莫国康到上海已经几天了,也不走。而陈公博正玩李凤在兴头上,对于在身边碍手碍脚的莫国康,他感到讨厌,干脆“逃”似地悄悄在上海国际大厦包了一个总统间,和李凤没日没夜地厮混。

车上南京路,因为人多车多,车速不由得减慢下来。朝车窗外看去,韩玉全不由得皱了皱眉,又怎么了?街上那些维持秩序穿一身黑制服,就像黑乌鸦似的警察明显比平时多了许多,被拦成一团团的人群躁动不安。就在这时,她听见有尖厉的警哨声吹起,有几个警察手中挥着警棒在追着什么人?忽然车窗外有传单飘洒。抬头一看,纷纷扬扬的传单是从一幢耸入碧霄的高楼上撒下来的。一张传单飘进车来,她正好接在手中。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巴掌大的一张传单上有一行标语:“日本帝国主义和他们的走狗汪精卫伪政权的末日就要到了。”署名是中共上海市委。好厉害!她想,以往中共地下组织搞的种种活动,还只能在晚上偷偷进行,现在大白天也敢干,联想到现在变得越发严峻的局势,她的心不觉直往下沉。

她随手关好窗子,朝前看去,上海国际大厦已遥遥在望了。

韩秘书在上海国际大厦前泊好车,嘱咐司机两句,下了车,进入金碧辉煌的底层大厅,上了电梯。在二十层下后,顺着走廊里的红色地毯,来到柜台前,对坐在柜台后的一位红衣小先生说:“我要见住在18号总统套间房的客人”。说着递过去自己的名片。

“对不起!”身穿红制服的小先生说,“住在18号总统套间房的客人不是随便可以见的。”

“是。”韩秘书用指头指了一下自己递过去的名片上的职位,意思是很明显的,并补充一句,“是客人通知我来见他的,我们事先通了电话。”

“要见住在18号总统套间房的客人,需要批准。”小先生看了看她,略为沉吟,说,“那你跟我来吧。”说着在前领路,把她带进了一间休息室。休息室里,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一位身穿黑色香云衫,头戴博士帽的大汉,嘴上抽着烟,挎着盒子炮,两手抱在胸前。不用说,这是“76”号派出的保卫陈公博的人。韩秘书对这个大汉说了要见客人的种种来由。大汉爱理不理地将她从上朝下看了一遍,又看了她的名片。抄起电话向陈公博作了报告。

大汉放下电话,将她送到房间门口,嘴一努说:“进去吧!”

韩秘书一推门,门是虚掩着的。

她进去了。这是韩秘书第一次见识总统套房。进门顺着铺有波斯红地毯的一条窄窄的巷道过了洗漱间,眼前顿时一亮,她不禁停下步来。面前是一间客厅,华贵而宽敞。穿一身白色绸缎休闲服的陈公博坐在正对面的沙发上,正在摸一个女人的腿。女人披一副大白毛巾,偎在他身边,正在用一只手理头发——显然,她刚洗完澡。看见有人进来,女人一闪进里屋去了。

见韩秘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副尴尬的样子,陈公博一笑,从容地说:“还是她。”说着一声唤,“凤儿,你出来!”

李凤出来了,笑吟吟地。她已换上一件质地松软的睡袍,用一根宽大的白丝带束腰。她站在他们面前,侧着头,手中拿着一条雪白的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她那高耸的乳房,随着她的步伐,小兔似地在睡袍下跳跃。鹅蛋形的小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怎么样,凤儿这些天更是丰满漂亮了吧?”陈公博打着哈哈问韩秘书。

韩秘书只是嗯了一声,坐了下来,亮出手中的黑皮公文包。

陈公博这就随手在李凤丰腴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说:“进去吧!”

“啊唷!”李凤作态地娇叫一声,扭着屁股进里屋去了。

“真不要脸!”韩秘书看着扭着屁股进里屋去的李凤,心想,李珉就是这样靠女儿卖身当上了上海市政府的秘书长。

“韩秘书你找我,不是说有什么急事吗?”

韩秘书“唰!”地一声拉开公文皮包,拿出一份加急电报,欠起身来递上去:“这是汪主席要国民政府文官长拍给你的电报。汪主席即日要去东京出席‘大东亚会议’,请你即刻赶回南京,汪主席不在期间,由你全面主持中央工作……”

“啊?”陈公博赶紧将加急电报接在手中,急急地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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