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流的外遇”在老城区的一条比较偏僻的街道上。街道两边都植着法国梧桐，浓密的梧桐叶掩映着一栋栋灰色的旧楼，在这一栋栋的旧楼房中间有一处装修别致的建筑，浮雕似的顶部，杂草横陈的门脸，门脸上的横额是几个童体字——非主流的外遇。尽管那家酒吧朱蘅只去过一次，但她还是凭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

朱蘅把车停在酒吧对面的一排梧桐树下，她没有马上打开车门，而是先戴上了一副大墨镜。隔着墨镜凝视着那家酒吧的门脸，朱蘅的心再次颤动了。朱蘅能清楚地记得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天她给新来的统战部长写一个关于侨务工作的讲话稿，新部长不满意。老领导喜欢她这样的写法，喜欢华丽的排比，还要押着韵，要朗朗上口有气势。新领导显然不喜欢这样的文风，胖胖的手指把朱蘅的稿子点得哗哗作响，他说：“搞这些华丽的辞藻干吗？华而不实，又不是叫你搞诗朗诵，这样的文风毛主席早就批判过。你就实实在在地写明主要观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多好，是什么就是什么，哪里用得了那么多修辞？重来，全部重来……”新领导说这些话时脸色很难看。

朱蘅回办公室关好门就悄悄地落泪，真想给老公打电话倾诉倾诉自己的委屈，可她知道老公不会听，老公没有聆听的习惯，起码是没有聆听她述说的习惯。也正是这个时候，她的ＱＱ“滴滴”响了，那个“圣诞老人”的头像亮了。朱蘅第一句话就问“空谷”：“有空吗？”

对方问：“干吗？”

“难道你就不想见见我吗？”

“当然想啊。”

“那你看着办吧。”

“我马上安排，请问到地方怎么联系你？”

“１３７＊＊＊＊９０９９。”

对方很快就把他们晚上见面的时间地点都搞定了，他在ＱＱ上告诉朱蘅说：“不见不散。”朱蘅也把这四个字回过去。

说实话朱蘅第一眼看见那个男人时，心里是失望的。在机关办公楼上待惯了，她仰慕的领导个个都是衣冠楚楚，连内衣领子都一尘不染，雪白笔挺。相比之下“空谷”就逊色多了。

那天他把和朱蘅见面的地方安排在一家中档的酒吧里，那酒吧就是这家“非主流的外遇”，临街。不过“空谷”安排的那个单间还是不错的，穿过许多卡座，最后抵达里面一面彩色墙壁，上面挂满了各色挂件，那单间就在墙壁旁边的一个小门里，挺僻静的，进门要碰到一串风铃，叮叮咚咚的，挺让人感到惬意。这样的地方朱蘅没来过，她偶尔去过咖啡馆，什么“歌德咖啡”，“上岛咖啡”，甚至“星巴克”她也去，她去的最多的地方是一些豪华大酒店，当然是别人请她。她认为酒吧是年轻人去的地方，这家酒吧的名字也怪怪的，什么叫非主流的外遇呢？难道是提倡外遇？如今的年轻人啊，这个“空谷”也是中年人了，为啥要把见面的地点安排在这里？难道也是别有用心？想和朱蘅来个外遇？想到这里朱蘅的心就有些怦怦地跳。

到酒吧门口，朱蘅看着那闪烁的霓虹，还有过犹豫，差点就退回去了。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接时，对方却又挂了，放下手机抬起头，看见一个中年人站在面前，个子挺高的，至少有一米八零，小平头，肩膀宽宽的，像一扇门板。他身着一件铁灰色风衣，满面春风地朝朱蘅笑着。他朝朱蘅做出请的手势，说：“里面有包间，咱进去说话。”

对高个子的男人朱蘅潜意识里就有好感，有种愿意依顺的感觉，上学时班里那些高个子男生全都是她的好玩伴，她爱跟在他们身后疯跑。她瞄了一眼那宽宽的肩膀就顺从地跟着那个高个男人穿过那些卡座，进入那个小小的包间。

进了包间，“空谷”就随手脱了身上的风衣，挂在旁边的衣架上。他身上是一件鸡心领的毛衣，那毛衣深蓝的底色，底色上面是紫红色的横道道，毛衣的表面上起了一些小小的绒球，可以看出这毛衣的档次不是很高，鸡心领上露出浅蓝色的衬衣，衣领倒是笔直，但这种衬衣领导们一般是不穿的，太晦暗，不够亮。穿这种衬衣的人大都是不愿意衬衣换得太勤，或者说根本没有必要换那么勤，你换得那么勤，搞得那么鲜亮，给谁看呢，还想抢领导的风头不成？领导们的衬衣才应该是极其鲜亮的，而且一尘不染。衣架上的风衣也不怎么样，料子显然不够厚重，轻飘飘的，衣角是翘着的，似乎有些日子没洗了。朱蘅很快就判断出这“空谷”只是个某政府机关的小公务员，或者某个企业的小职员之类的人物，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在一般的应酬中她是不会和这样的人平起平坐的。

“空谷”先是很殷勤地要了两杯红酒，又要了几碟巧克力和薯片开心果之类的点心，然后才问朱蘅说：“等会我们再吃点主食，你喜欢吃啥？”

这样的地方朱蘅来得少，她真的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吃的饭菜，就说：“随便，你看着点吧，我们就是说说话，别太破费了。”

“空谷”只击了一掌，就进来了一个服务生，很年轻，戴着红帽子，鼻子上有颗红痣。他朝“空谷”一笑，似乎很熟悉。“空谷”看都不看人家递过来的菜单说：“老样子一个椒盐鱿鱼，一个火鸡汉堡，两碗意大利海鲜面。”点完后他对朱蘅说：“这几样东西分量大，而且好吃。”

朱蘅想不明白一个中年人怎么会对这样的地方如此熟悉，就笑着问：“你为啥选择这里？经常来吗？”

“空谷”挤了挤眼，像逗孩子一样说：“嗯，你猜。”

“猜不着。”

“呵呵，让我说实话吗？”

朱蘅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男人挺有味道的，像是在逗小孩，她喜欢这种感觉，很多时候女人都愿意男人把自己当孩子哄。

“我遵守网上的规矩，不会问你的工作单位。但我能感觉到你是一个有身份的女人，和你这样的人吃饭，去哪儿呢？高档的地方没有必要，就我们俩，实话实说吧，太高档了我也请不起，档次太低的地方对你不够尊重。那么，一个女人，中年女人，也许咖啡馆是你们常去的地方，去得比我还要多，哈哈，带你去那种地方，是以人之长克己之短的做法，等于找死。呵呵，所以啊，我觉得选择这里是最合适的，我来过几次，应该比你熟，这样我就会显得老到，不至于出洋相。”

朱蘅没想到简单吃个饭他会有这么多想法，就笑了，说：“怪老实的一个人，实话实说了。”

他也笑了，低声对朱蘅说：“骗人不是好孩子。”

朱蘅大笑。

那是朱蘅和“空谷”的第一次见面，她多少有些小看这个男人，觉得很一般。只是人蛮稳重，挺让人放心的，而且他身上有一种让朱蘅心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朱蘅一时说不清。当时朱蘅也只是找个人说说话，没有去细想，她根本没有想到他们后来会有故事，更没想到她会去依着那宽宽的肩膀。

那些记忆并不陈旧，朱蘅用不着深深去追忆，她从车里出来后又把墨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就横穿过马路，站到酒吧门口往里张望。一个服务生看见朱蘅就迎过来问：“要单间吗？”

朱蘅摇了摇头。

那服务生又哈了下身子，说：“那里面请吧。”

朱蘅沉吟道：“我找个人。”

“需要我帮忙吗？”

“我找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一米八以上的个儿，肩膀很宽，你能不能帮我找找。”

那服务生说：“你进来吧，我给你看看。”那服务生带着朱蘅径直走到一个房间的门口，他说：“就这个房间里有个高个子的中年人，我把门开个缝，你自己看啊。”于是他把那房间开了个缝，朱蘅看见了一屋子的人，脸都红红的，说话声音很高。可是里面没有一个像“空谷”的。

那服务生说：“那就没这个人了，别的房间里没有高个子的中年人，要不你打他的电话吧。”

朱蘅说：“你去吧，我自己再看看。”她注视着来来往往的服务生，终于看见了那天接待他们的那个鼻子上有颗红痣的小服务生，“空谷”跟他是很熟的。朱蘅心里一喜就喊了起来：“哎，小伙子！小伙子！我问你个事……”

那服务生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朱蘅。

朱蘅拍着他的肩膀，很亲热地说：“你记不记得我？来过这里，几个月前，和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

那服务生摇了摇头，说：“记不得了。”

朱蘅笑了，她只来过一次，人家肯定是记不得。她指着最里面那堵墙说：“就在那个单间里，我，你是肯定记不得了，那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小平头，肩膀宽宽的，那天穿的是一件灰色的风衣。他要了一个椒盐鱿鱼，一个火鸡汉堡，还有两碗意大利海鲜面条……记得吧？看样子你们是很熟的。”

服务生似乎想起来了，点了点头。

“他在这儿吗？”

服务生摇了摇头：“没来。”

“他最近来过没有？”

“好像没有吧。”

“那……你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服务生又是摇了摇头，说：“有一阵子他是常来的，站在吧台前喝酒，喝多了就抱着吉他唱歌，歌唱得倒是蛮好听的，都是些外国民歌。是什么三套车、什么老黑奴的，有些也搞不清什么歌名，反正都挺忧伤，和别人唱的不一样，很特别。我们这里好多人都认识他，也喜欢他，就是不知道他叫啥名字。他也不说，只说大家喊他大哥就好。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没来。”

虽然朱蘅明知在这里找到“空谷”的希望并不大，但听到服务生这样说，她还是有些失望，眉头皱得紧紧的，半天不出声。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遵守所谓的网络潜规则呢，凭他们的情意，自己当初真的要追问的话他不会不说的。可后悔有什么用，到底怎么才能找到“空谷”呢？这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