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考林辛式门廊【法国】安·莫洛亚
巴奇斯特公爵夫妇婚后40年来，一直居住在花园小街的一幢宅邸哪里。可是，自从战后，他们的生活变得拮据起来。因为他们损资失利折了本；而且一个儿子在战争中阵亡；他的遗孀和子女都要靠他们供养。此外，一英磅的收入要交纳五先令的所得税。面对这样的景况，巴奇斯特公爵不得不承认他已无力同时保留苏塞克斯和花园小街的两幢宅邸。他犹豫再三之后，终于下决心向夫人倾诉自己心头的积郁。很久以来，他一直担心这会使她不快。30年前，他们夫妻之间经常发生龃龉。不过，暮年使他们平息了争执，变得互相宽容和体贴了。
“亲爱的，”巴奇斯特公爵对妻子说，“我感到很不安，因为，我考虑到只有一个办法才能使我们不失体面地了此残生，此外，别无良策。可是，我知道这办法会使你很心疼，不知你肯割爱吗？当然，我听凭你的选择，采纳和反对都行。情况是这样的：毗邻公园的地皮价格不断上涨，已经非常值钱了。有个承包商需要我们这块插入他家地产之内的地皮。他向我提出了个价钱，用这笔钱我们不仅可以在本区另买一座房子，而且剩余的部分还可以作为我们有生之年的保险金。不过，我知道你喜爱巴奇斯特宅邸。我也不愿意做任何使你不快的事。”
巴奇斯特太太同意丈夫的主意。数月之后，他们搬到了新居，新居离他们不得已而变卖的宅邸只有数百米远，旧宅邸在他们搬迁后，工人已开始拆除。每天，当巴奇斯特公爵夫妇出门路过旧居，目睹这座曾经是他们活在世上的最必需、最稳固的象征的宅邸被慢慢地拆毁时，心里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他们看到昔日的旧居被揭掉屋顶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也仿佛置身在风吹雨打的肆虐之下。正面的墙被推倒之后，巴奇斯特太太一看到已故儿子帕特里克的卧室和她自己40年来几乎朝夕相处的卧室像舞台上的布景一般暴露在观众的眼前时，心里便格外难受。
她伫立街头，注视着她卧室内的那块黑色轧光印花布墙帷。从前，每遇红白喜事或病魔缠身的时候，她总凝望着它，久而久之，这块印花墙帷在她看来仿佛变成了一幅描述她一生经历的图画。数月后，有件事使她大为吃惊。工人撕掉墙帷之后，露出了一幅日本水墨画。她早就把它忘却了，而现在它却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力量使她迅速回忆起她和哈里·韦布的长期私通。多少个清晨，当她阅读哈里从远东寄来的情书时，她一边凝望着画面上的日本房子，一边无止境地做着美梦。她曾深深地爱过他。他现在已晋升为哈里·韦布子爵，英王陛下驻西班牙的大使。
不久，雨水冲掉了这幅水墨画，又露出了另一幅花卉图，这幅画相当难看。可是，巴奇斯特太太回想起那是1890年她结婚时怀着爱慕的心情买来的。那时，她穿着蓝色哔叽长裙，戴着琥珀项链，试图模仿伯恩一琼斯夫人的风度，每个星期天，她总要到老威廉斯·莫里斯寓所去参加茶会。只要这幅残缺不全的花卉图还看得见，她每天总要三番五次到旧居前走走，因为，这幅画使她回忆起青年时代以及她和巴奇斯特公爵热恋的那些日子。
后来，所有的墙都被推倒了。一天，巴奇斯特公爵夫妇前往公园散步，他们看到昔日的旧居除了大门口的那个考林辛式门廊已荡然无存了。这情景既奇特又凄凉，因为孤独的门廊在这严寒的冬季，面对着成堆的乱石，孑然屹立在台阶的顶端。
巴奇斯特太太久久地凝视着从白色廊柱间疾驰而过的行云，然后，她对丈夫说：“在我的记忆中，这座门廊是和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紧密相联的。有一件事我从前一直不敢告诉你。可是，现在我们都已到了风烛残年，因此也就无所谓了。那事发生在我热恋哈里，你追逐西比尔的时期。有天晚上，我去舞厅会晤从东京归来的哈里。我欣喜地盼望这次重逢已经好几个星期了。然而，哈里呢，他是为了定亲才请假回国的。那天晚上，他一直陪着一位姑娘跳舞，佯装没有看见我。回家途中，我一坐进马车，便禁不住潸然泪下。走上大门前的台阶时，我觉得自己的脸上泪痕斑斑，因而没有勇气立即去见你。我假装按门铃，待车夫走后，我斜倚在这座门廊的一根柱子上，啜泣了很长时间。当时雨下得很大。我寻思，你也一样，你心里思念的是另一个女人，我觉得我这一生全完了。这就是即将消失的这座小小的门廊在我心中勾起的回忆。”
巴奇斯特公爵怀着极大的兴趣和同情倾听完夫人的诉说后，一往情深地挽起她的手臂：“你知道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吗？”他说，“趁工人拆除门廊之前，咱俩一起去买束鲜花，把它放在这个台阶上，因为这座门廊现在成了你埋葬往事的坟墓。”
说罢，老俩口来到一家花店，他们买了一束玫瑰花，把它放在考林辛式门廊的一根柱子下。翌日，门廊便消失了。
【品味】
作者巧妙地将巴奇斯特太太一生的“爱情”生活都浓缩在了一栋被拆掉的房子之中。每当放在被拆掉一部分，巴奇斯特太太的记忆就往往前进一格，就如电影的回放一般。微型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短小而寓意深刻。而这种高度浓缩的回放正符合这种特点。由此可见作者构思之精巧！
当然任何一篇微型小说的成功都不单单在它精巧的结构之上，《考林辛式门廊》自然也不例外。巴奇斯特公爵和他太太在年轻的时候都曾疯狂地发生过婚外恋，而他们也坚定不移地相信，那才是真正的爱情。这一点从巴奇斯特太太等待她的情郎哈里从日本归来时的心情可见一斑。但是结果呢？哈里对她根本就没有爱情，他回国是为了和另外一个姑娘定亲，他甚至佯装没有看见她。巴奇斯特太太终于在考林辛式门廊之下醒悟，明白了爱的真谛。那座考林辛式门廊也就成了巴奇斯特太太埋葬往事的坟墓。
小说的结尾也非常独特。它以一种隐喻的手法将读者引入了想象的天地之中。作为埋葬往事的坟墓消失了。那么，接下来呢？当然是重新开始。这个奇特结尾似乎在告诉读者，对爱而言，无论什么时候重新开始，都不晚，哪怕是风烛残年，因为爱是永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