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瘦女人和她的胖男人【法国】莫泊桑

勒雷布尔先生和夫人巴尔米同岁，但看上去先生显得更年轻一些。他们靠做花布生意攒了一笔钱，舒舒服服地住在芒特附近的乡间。

他们的房子有一座漂亮的花园，花园里有养家禽的棚子。有中国式的亭子，在园子尽头还有一个小小的暖房。勒雷布尔先生身材短小圆胖，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他的妻子正好相反，身材精瘦，性子倔强，很少有高兴的时候。尤其是最近几年，她对勒雷布尔先生总是横眉冷对，处处不顺心，仿佛心里有某种说不出的忧愁在折磨着她。总之他们之间产生了不协调。他们几乎不说话，只要一开口，夫人就用一些尖酸刻薄的冷言冷语来刺伤先生。他只好求她：“瞧，我的好人，告诉我你干吗跟我过不去？我觉得你对我隐瞒着什么事。”

她总是这样回答：“我没有什么，绝对没有。再说，即使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你也应该猜得出来。我不喜欢什么都不懂的男人。”

到了晚上，他就更加感到难受，因为就像一般的夫妻那样，他们总睡同一张床。他们刚刚并排躺在床上，她就开始讽刺挖苦他。她对他最经常的指责就是他太胖了：“瞧你有多胖，把位置都占了。你那身肥肉贴着我的背，弄得我一身汗，你以为那会使我舒服吗？”

她总要找些微不足道的理由逼他起床，让他到楼下去找一张报纸，或者是一瓶花露水，可他怎么都找不到，因为她把它们都藏起来了。这时她便歇斯底里般地叫起来：“大傻瓜，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成！”

当他在房子里转游了一个小时，两手空空地回来时，她又说：“行了，继续睡吧，活动活动对你减肥有好处，瞧你那身肉像堆海绵。”

她常常在半夜叫醒他，说她胃疼，要他为她按摩腹部。见她病了，他也很着急，想要去把女佣人塞莱斯特叫醒。这时她便突然发怒，叫道：“你真是个十足的笨蛋！行了，够了，我不疼了，睡觉去吧，没用的东西。”

他还要问：“你真的不疼了吧？”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是的，你闭嘴吧，让我睡觉，别再烦我了。你什么事都干不成，连给女人按摩都不会。”说完，她就把脸转向墙壁。

一天夜里，她突然把他摇醒，吓得他一骨碌坐了起来。结结巴巴问：“什么……出什么事啦？”

她使劲抓住他的胳膊，痛得他差点没叫出来。她俯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听到屋子里有响动。”由于对夫人这种一惊一乍的举动早就司空见惯了，所以他并不惊慌，只是安静地问道：“什么响动，亲爱的？”她吓得直发抖，说道：“响动……当然是脚步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他不相信：“有人？真的？不，你弄错了。你以为会是谁呢？”

她还在发抖：“谁……谁……当然是小偷，笨蛋！”

他们在黑暗中静静地等了二十分钟，却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响声。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嘴里还咕哝着：“我可以肯定有人进来了。”为避免引起争吵，他一声不吭。

但第二天晚上，勒雷布夫人用比头天晚上更大的力量摇醒了她的丈夫。她紧张得直喘气：“古斯塔夫，古斯塔夫，刚刚有人打开了花园的门。”

这一次，他似乎也听到了屋外墙下有一阵轻微的响声。

他下了床，跑到窗前，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迅速穿过园中小径。

他惊呆了：“有人！”接着他很快镇静下来，禁不住心里火冒三丈，居然有人闯入了他的领地。他嘴里不停地说着：“等着吧，等着吧，得给你点厉害瞧瞧。”

他扑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手枪，然后跑下楼去。

他的妻子忙不迭地跟在他后面，一边喊道：“古斯塔夫，古斯塔夫，别抛下我，别把我一个人丢下，古斯塔夫！古斯塔夫！”

但他根本就不睬她，已经跑到花园门边去了。她只好赶紧跑回楼上的房间里去。

她等了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一种巨大的恐怖感觉爬上她的心头。他们大概把他杀了，抓住了他，捆起来，勒死了。她很想听到枪响，这样便可知道他在搏斗，在自卫。可周围只有一片寂静，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她拉铃叫塞莱斯特。塞莱斯特没有来，甚至连回答都没有。她又拉了一次铃，全身发虚，几乎要晕了过去。整幢房子死一般地安静。

她把滚烫的前额贴在玻璃窗上，极力想要看清外边黑暗中发生的事情。她除了能分辨出园子里发灰的小路和路边一堆堆的暗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零点三十分的钟声敲响了。她丈夫出去已经有四十五分钟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是的，她肯定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双膝下跪，痛哭失声。

突然有人在房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勒雷布尔先生叫道：“开门，巴尔米，是我。”她奔过去打开门，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眼睛里还满含着泪水：“你死到哪去了？蠢货！哈！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害怕得要死！啥！你一点也不为我着想，好像我跟本不存在似的！……”

他把门关上，笑了起来，像发疯似地笑了起来，嘴吧都快咧到耳朵根子上了，捧着肚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勒雷布尔夫人愣住了，话也说不出来。

他结结巴巴说道：“那是……那是……塞莱斯特……在暖房里……跟人约会……假如你看见了……我看见的场面……”

她脸色骤变，愤怒地说道：“喂……你说什么？……塞莱斯特……在我家里？……在我的……我的暖房里？你怎么没把那男的杀了，那个同谋者！你手里有枪为什么不杀他？在我家里……在我家里！……”

她颓然坐了下来。

他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打了几个响指，咂了咂舌头，不停地在笑：“你要是看见了……你要是看见了……”

突然，他抱住了她。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嘴里还愤愤不平地说道：“我不想要这姑娘再在我家里多呆一天，你听到吗？一天都不行……”

勒雷布尔先生搂住他妻子的腰身，在她脖子上像啄米似地吻了起来，吻得很响，跟以前一样。她又一次住了嘴，惊呆了。他紧紧地抱住她，轻手轻脚地把她朝床边拖过去……

早上九点半钟，塞莱斯特发现平常总是很早起床的主人还未露面。感到非常奇怪。她去敲了他们的房门。

他们正并排躺在床上，愉快地聊着天。她惊得嘴都合不拢：“夫人，牛奶咖啡来了。”

勒雷布尔夫人柔声说道：“拿过来吧，姑娘，我有点累了，晚上没有睡好。”佣人刚刚出门，勒雷布尔先生又笑了起来，一边抚弄妻子，一边重复说：“假如你看到了！噢！假如你看到了！”她抓住他的双手：“瞧，安静一点吧，亲爱的，你要再这样笑的话，会害病的。”

她吻他，轻轻地吻他的眼睛。

勒雷布尔夫人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尖酸刻薄了。有时候，在清朗的夜晚，夫妻俩悄悄走过花园，径直来到那间小小的暖房前面。他们互相搂抱着站在玻璃窗前往里瞧，好像在欣赏某个奇特而又饶有趣味的东西。

他们增加了塞莱斯特的工钱。

勒雷布尔先生瘦了。

【品味】

小说构思精巧，故事情节一波三折，让人读起来时而会将心悬起来，时而又会轻松地舒一口气。勒雷布尔夫妇结婚多年，勒雷布尔夫人对勒雷布尔先生的肥胖非常不满，总是想办法来折腾他。他们之间似乎早已经没有任何爱可言了。但是一旦危险来临的时候，勒雷布尔先生勇敢地承担起一个男人责任的时候，勒雷布尔夫人害怕了。她为自己的安危担心，更为丈夫的安危担心。当她感觉自己再也无法见到丈夫的时候，她双膝下跪，失声痛哭。她的心中已经失去了对丈夫的爱吗？当丈夫平安归来的时候，她马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态度。

当勒雷布尔先生抱住她的时候，当勒雷布尔先生吻她的时候，她一直在唠叨着要解雇女佣。但是在第二天的时候，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连女佣都惊得合不拢嘴了。显然，勒雷布尔先生一定把夜里看到的情景告诉了她。勒雷布尔先到底看到了什么呢？是什么让他像以前一样吻妻子呢？作者没有明确地将答案告诉读者，只是在行文中予以暗示，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小说的最后两段虽然只有寥寥几十个字，但却更加耐人寻味，将故事推向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