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的全名叫做鲁耶玛索·冯·范德米尔，在他漫长的记忆里——已经忘记是谁说的了，“冯”代表着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一个小到微不足道的帝国的贵族身份，也就是说，他的祖先出身于旧时的贵族，是真正的“高等人”。但是这个和现在的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现在是“猪猡”们的小头目，非要说的话，也算是一个“贵族”了。

也许他的子民敬重于他年迈的年纪（这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长寿还真是稀少）；也许他的子民敬畏他拥有祭司的身份——即使他每天都会去想一些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笑的冷笑话来拉近与他们的关系；还也许是因为他有这些人里无法及其右的渊博知识以及通晓异端的语言。

但是话又说回来，说到底他毕竟是一个穷老头子，身上的衣服虽好但与“灵人”相比也还是破；知识再渊博无际，手上依然连一把用来给猪放血的刀都拿不稳。但是似乎现在没有人会真正关心他这一个糟老头子是否孤独，又或者可以怎么说：他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他太老了，亲自先后给三位妻子掘了墓穴还又活了好久好久，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曾真正给过他理解与信任，他真正希望做什么？他真正喜欢做什么？没人在乎。

记得在很小的时候，也就是鲁耶玛索尚未继任祭司，仅仅是一个拖着鼻涕泡的瘦弱小鬼的时候，那时候村落里比现在还要贫苦，夜晚没有通电，所以只有一片漆黑。但是那一晚，他第一次经历了的那一晚，那一晚的村子，火把却照耀得整个村子恍如白昼。也是在这个空旷的广场，全村的人都来了，人群自发的围成一个大大的圈，火光把人们的影子长长的拉进身后的黑暗里。他当时怕极了，因为当时的人们都在笑，那种笑的样子让人觉得生畏，记得他当时还没有完全改掉尿床的坏毛病，差点儿就当众出丑了——虽然当时的他已经十几岁了。

“来！未来的祭司大人！未来的神之侍！”忘记是谁先起的头，在众人的簇拥下，有人塞给了他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

“丢！烧死那个异端！！！”人群欢呼。

异端。

人群之所以围成一个圈，是因为中间堆着一个高高的柴火堆，柴火堆上立着一根木桩。

木桩上的那个人就是异端吗？

“丢啊！”

鲁耶玛索当时只是打了一个哆嗦，仅仅是一个哆嗦，面前的柴火堆便一下子烧了起来。

好美啊，无论是这火，还是人们的赞美。

他最终忽略了火中的人那足以刺痛人耳的哀嚎，因为每一次将火把扔进去，人群欢呼的声浪就会将那逐渐微弱的悲鸣冲散。

后来，他渐渐的喜欢上了这种感觉，无所谓喜欢的是火还是人的赞美。

直到几年之前，他按照自己子民的意愿，穿上了祭祀用的盛装，端庄而严肃的在死一般的寂静声中，在全副武装的王城铁骑的监视之下，将火把丢进一个新的柴火堆。那一次的柴火堆上并没有木桩，因为上面躺着的那个浑身赤红的人已经死了。

这一次，这一次的景象又是何其的熟悉啊。

鲁耶玛索端正了用野雉的尾毛进行装饰的冠帽，宽大黯然的粗布袍子滑稽的拖在了身后扫起一片尘埃。

只是这一次，人群没有欢呼，也没有死寂，而是在怒吼。

“异邦人，”部落的祭司用洪亮但却颤抖的声音对木桩上捆绑的马洛说，“你为何犯下如此邪恶的罪行？我们并未亏欠你什么。”

“我是在救她！”马洛浑身都是伤，衣服也被撕得破破烂烂的，露出了结实但满是淤青的肌肉，“那个所谓的‘圣粮’对你们有害！你们都被骗了！！！”

“撒谎！”人群咆哮，“邪恶的异端！！！”

“异邦人，”祭司鲁耶玛索拿捏着严酷的强调：“你的这个举动除了能够证明你来自遥远而邪恶的邪灵世界之外，毫无意义。”

他暗自思量着一些更加严厉而具有威严的词语，有些词语对他来说他太熟悉了，“你是邪灵的后裔，你来这里，是因为有着邪恶的目的。既是让我们，这些原本生而有罪的子民，让我们身上的罪更加沉重，让我们最终被伟大圣灵所抛弃。”

“你看看你们，”马洛抬了抬红肿的眼皮，“你们之中能够活过五十岁的能有几个？新伦敦市里那些自称‘灵人’的人，就是因为他们说你们有罪，所以就可以过上舒坦的日子吗？就连他们自己寺庙里的圣职者都在贪污腐败，你们又为何这样唯唯诺诺，仅仅是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异邦人！！！”祭司的声音盖过了众人的怒吼，“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那就由我，神的代言人，将会对你亲自实施火刑！”

“你该得到更严厉的惩罚！”酋长手持战棍咆哮说，“像你的前任那样被活活剥皮！！！”

祭司的心里微微一颤，他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是值得的，那个已死的异邦人在此之前似乎也说了同样的话，那一次，似乎差一点儿就成功了——他们就要被邪灵蛊惑了……所以大公亲自出面派兵督促自己做出表率。

烧掉一个已经被剥了皮的尸体不算罪恶。祭司当时是这样想的。

可是，鲁耶玛索突然茫然的环顾四望，人民在愤怒，可这真的是在愤怒吗？

难道不是恐惧吗？！

“烧死他！”“快把他烧掉！”“烧死这可恶的异端！！！”

多么像一群自欺欺人的小丑啊……

“你在干什么？！”酋长突然一声怒吼，一把将鲁耶玛索手中的火把夺了过来，但是面对这个既不符合仪式也不符合规矩的粗暴举动，鲁耶玛索却是下意识的轻笑了一声。

他在颤抖，酋长也在颤抖啊……

然而，就在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而颤抖的酋长，将他手中的火把丢进柴堆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却在此时挤出了人群。

“不准！！！”酋长的女儿丽图，死死的扣住自己父亲拿着火把的手。

她说的是通用语？那个异端的语言？

“丽图！”酋长惊诧而又颤抖的后退了一步，“你在干什么？！”

但是他的手却松开了，火把掉落在了地上，渐渐熄灭。

人群里并没有人对丽图的突然出现而议论纷纷，相反，也如同那火把一样，渐渐归于沉寂。

有人哭了。

终于结束了啊……鲁耶玛索若不是还记得这是一个庄严的仪式，真想脱掉头顶上那个沉重的冠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