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望着康伟成冰冷的脸庞,我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你怎么能放下外公了?”
大约晌午时分,马车出发,沿着弥沙河小道前进,越过几个土丘,经过一片麦浪和山楂树林,进入临山最萧索的山崖墓地。
天色宁静,云中偶尔射下几束笔直的光线,出殡队伍穿过围观人群,浩浩荡荡涌向山崖。所有人的脸上,充满了肃穆和淡淡的忧伤,他们将目光,投放在车上的漆黑棺材。
我隔着端送火盆的二舅,看的见康伟成骨瘦的身躯,他在出殡队后列,从队伍出发时,村中受过外公恩惠的村民也纷纷赶来送行。
“我相信。”我心里企盼,“外公会平安走向去天上的路。”
临近山崖时,车马行进困难,路上多是山石,走的十分缓慢。从送葬布帐里飘出浑厚的哀乐,北风飘拂,空气中留下微微的颤音,将近半程,马车忽而向县城的方向走去。
两旁的车马停在马路两侧,不再前行。
外婆从人群走出,她甩开二舅和四舅的胳膊。
我听到动静,挪步钻进密集的人群,靠近外婆身边。只听外婆说道:“我到了出殡队里,也会按你们爹爹说的,实行海葬!”
那时代临山旧习俗中,有条儒家传统规定,但凡家人过世,必须土葬,讲究“入土为安”。另有要求女眷,尤其是妻子只能在家中祭奠。
外婆毅然在这日出现,已是破了规矩。这颠覆土葬的说法,更是惊的舅舅和族中舅伯和舅叔们神情紧张,围上前去。
不一时,送葬的乡民人头攒动,朝外婆指指点点。
我和康伟成站在外婆身边,外婆直接坐在那张行礼的官帽椅上,任由族人如何拉扯,她硬是不肯起来。
善良的乡民和妇女上前劝解,她们暗暗指责和嘲笑外婆不守妇人家理,胡作非为。
二舅慌忙说道:“娘啊,您看乡亲们都在看笑话,在这节骨眼上,您太不通情达理了。”
各位舅舅一旁看的焦急,七言八语向外婆叨念。
外婆不看众人,断然说道:“你爹爹遗言,必须海葬。”
“您这又是何苦啊?”二舅性情温顺,读过几天书,眼见劝阻不住外婆,只好打算苦口婆心的阐明道理。他语气略带失望:“是的,爹爹说海葬,但在这临山土葬是唯一仪式,把传统更改,哪里是我们乡村接受的?我求您听我的话……我们做小辈的……过几分钟便要入土了……您不能留在这里啊。”
外婆听了,仍是不为所动。
“您不怕儿孙遭报应啊!”四舅脾气耿直,早已憋不住了,大声嚷叫道:“您想破规矩,也得替儿孙想想,是不是这年岁改变,使我们兄弟几个受气!”
三舅也随声附和:“您不怕村里人说我们不孝嘛。”
几个叔伯,舅伯实在看不下去,纷纷出言相劝:“孩子他娘,你们家里事,按理说我们管不着,可这海葬没人敢,万一动了临山风水和地气,后代哪担当的起?”
“临山附近倒是临海,但距离不近,费时费力,您何必大费周章,要我说,就依祖宗的算了。”
我一听风水这词,忽地记起外公说过,风水讲究五行平衡。
外公精研古人学问,曾说风水的缺憾,在于缺乏实用和科学,他说:“入土为安把尸骨置入棺材,埋入地下后,免不了滋生细菌和有害物,污染水源、地气,到头来反而破坏平衡。现在,大约只有土财主和暴发户这么做。”
2
“奇怪。”我瞪着一个个乡民,喃喃自语:“瞧这些人害怕,难不成那土葬当真好了?”
“呵,你们这帮人,不按外公的遗嘱?还敢说自己孝顺?”康伟成洪亮的声音,在耳边开腔了
这乖戾的话可不得了,一下使吵扰的乡民们安静下来。
众人听这大嗓门,寻声望去,远处孤零零站立一个十二、三岁的陌生男孩,长的清瘦乖张,撅着脑袋,不像是族里的孩子。
三舅怒道:“你小孩子怎么说话呢?懂不懂规矩?”
“去你妈的规矩。”康伟成大声道:“你们违背外公意愿,孝顺个屁。”
舅舅听他叫外公,口气软下来:“你是哪家小孩,在这胡说八道什么?”
我急忙回答说:“噢,他是我哥哥。一直和我和外公一块住。”
“海葬又怎么了?”
康伟成穿了殡服,笔挺着身子,眼神看着完全不像普通小孩那么迷茫,他说:“要是外公在这里,能听你们瞎说八道?你们是不是都没读过书啊。怎么跟文盲一样。”
好笑的是,他顺便把我方才嘀咕的,关于风水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却没料到方才自言自语,被他听去了。
他添油加醋的说:“你们把坟墓埋弄好,等着孙子们挖?那时,把祖宗的骸骨扔的到处都是,那才遭人笑话呢。”
他描述的口吻,和外公谈话极为相像,舅舅们听了,立刻像是被唬住了。
乡民并非傻瓜,他们多少接触过风水常识,现场的诵经师傅,听他瞎掰,也想不出辩解之词,不由的若有所思。
二舅迟疑了,他对外婆说:“娘,您看?”
外婆道:“且不忙事。你们好歹是中国party,怎么不知道周总理和一些无产阶级老前辈都是海葬,恩人都这么做,我们有什么理由霸占着土地,让后辈唾弃?
你们爹爹虽不是大人物,至少是打过鬼子的人,割掉封建残毒的尾巴,也不是光靠嘴巴说的,现在有机会这么做,为什么不试着改变?”
外婆白发苍苍,说话简短,但句句实实在在,她所承受的过去,可不是把脚裹成三寸金莲那么简单。
她佝偻着身子,却不能表露出一代人的脊梁弯曲了:
“娘也不想难为你们,我和你爹一辈子,送他最后一路,总不是什么祸害子孙的事情吧?碍着那祖宗的话,比我这一生命运都重了。”
“娘,您甭说了。我这就去有关部门申请海葬事宜。”事已至此,二舅也听的难受,他认真回说一句,连忙走开了。
外婆年迈,身体习惯性有些哆嗦,她瞅了我和康伟成一眼,笑着说道:“走吧孩子,丧事这就算结束了。”
如果把时间调回这一刻,就会使我在回家的路途中,写上这么一笔,就像是外婆对我和他的嘱托。
如果在康伟成身上发现结局,这样我的回忆会听从真实摆布。
回家的一个岔路口,当我问他是不是和我一起读初中时,他不耐烦的说,“我不去学校了。读书有什么好的。你快滚家去吧你。”
我忧心忡忡的说:“是不是你爹要你干活,供你哥哥读书?”
他直接无视我的问话,十分厌弃的回答:“关你屁事。你以后少跟我混了,打架还得赖着我,拖我后腿。”
“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说话?”我说。
他扭过身子,拔腿就往另一路口跑去,嘴里含含糊糊的大声道:“还说个毛啊,我他妈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我沮丧瞧见,康伟成消失在另一道小巷,有些痴了。我渐渐意识到身边思念、喜欢,或是死去的人,要走进记忆的另一个侧影和折射面。
或许,这也让彼此生命的存在,充满细微的不同和新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