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醒来以后，我第一眼看到了天真无邪的潇潇。

而那时，我也和同龄的十二岁孩子一样，很快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

我一大早就起了床，潇潇比我还早，她已经换上了出殡服，跟新娘礼服一样，全是白色的，这是底层穷苦百姓的着装打扮。

外公过世了。

潇潇看上去很平静，脸上没有一丝忧愁。

她告诉我，她的爹爹妈妈计划把她带回去，他们可能要去临山以外的廊坊县居住。

我心想：在这时候和外婆离别，她该多么伤心呀。

“不过。”潇潇说，“现在只去见见他们，也就一个星期。我还是想和外婆一起住。你会想我的，是吗？”

“当然啦，除非你不想我。”我说。

“一路上没有伙伴很烦人，城里人忙碌着干事，还是这里安静。没有你和成哥哥，哪里有什么好玩。”潇潇用一种委屈的口气说道。

“能见到爹爹妈妈就很好啦。”我安慰她说，“你该用指头算算，和妈妈见面的日子。”

潇潇忽然小心翼翼的问：“哥，你是不是和成哥哥吵架了？”

“甭提他，我讨厌他。”我知道她说的是康伟成，只得脸色阴沉说着，心里却想：“他会不会回来送送外公？”

潇潇挥舞着双手，说道：“你知道吗？成哥哥离家出走，他再也不回来了。……我们也永远见不到他了。”

见我不吭声，潇潇俏皮的挑了挑眉梢，露出白净的牙齿：“呀，我差点忘记了，这是他哥过来送的衣服。说是成哥哥放家里的。”

“潇潇。”我对她说，“他还是我们的哥哥，对吗？”

“嗯。”她点点头，明显不会知道这句问话里，有什么样的含义。

２

有时候，时间是一把杀猪刀，宰割去的，又岂止是情感和记忆。

这天，我呆在内屋，看着眼前和我七八分像的女人。

她一直哭诉着要我叫她妈妈。可是，我的确认不出她是谁，只依稀辨认出她似曾相识的脸。

她和两个姨妈拱着腰，手里抱着纸做的镜子，仔细沿镜框一面贴上银纸。

屋内四处散乱了无数枚黄纸铜钱，脚下还堆积着一白，一黄两匹纸马，尚且有两米见方的木骨架和纸盒，将要用各色纸片，糊成古代的八抬大轿，好让外公使用。

这样的细节，不可谓不琐碎繁乱了。

我瞧着窗外的院子，心里只盼着康伟成出现。

在我的印象里，平常，四合院里总是冷冷清清。

此时的院子笼罩在白色的微光里，族中直系和旁系亲属，在浓重阴郁的气氛下，来来回回的走动着。

他们穿着白色粗布衣，额头上扎了一条白布条。

有所不同的是，舅舅们戴了一顶方形帽子，从早晨开始，他们便按照祖上遗俗，给外公更衣、沐浴，然后头向北，脚朝南躺放于竹席上，周围燃起白蜡烛，祷告诵经。

院落里搭满了方架子和木制摆设，不论天色多明亮，只要在院中，墙头四壁和围合的房屋便会暗淡下来。

专门摆放祭祀品的院子中心，烛光的火舌在这种神秘幽暗中闪烁跳动。

然而，总是不见康伟成的影子。

我瞧的厌倦了，便透过内室的暗门缝隙，打量正屋的情形：

北屋正中的诵经台，已拜请诸位神佛圣贤转入内室。台下，外婆独自坐在一旁，边上姑妈和女眷跪成一排，头低垂，虔诚默念。

善良的外婆和姑舅念念不忘逝去的外公，他们对日渐变化，追逐幸福的生活，却没有那么深的期许。

对故去的生命，也尽了百般无趣的关怀，和不厌其烦的礼送。

这时，伴随着屋外响起的唢呐声，我静静的听着念经的低语，耳中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会儿到送殡队去，不许逃跑，再敢出离，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说话之人眉头极为粗重浓密，目光宽仁，体格与康伟成相仿，颇显稳健厚实。他手上正拉扯着一人。

原来，康伟成被他爹爹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