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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笛的人(二)
作者:古龙   |  字数:4213  |  更新时间:2010-06-18 13:28:07  |  分类:

武侠小说

丁灵琳从来也没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掌力,但却已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活着,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只因为葛病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救了她。

他冒

着生命的危险救了她。而葛病自己现在都已命如游丝,这种救命的恩情,也像是一根针

,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无论是悲伤也好,是感激也好,一种感情只要太强烈,就会变

得像尖针般刺人。

她蹲下来,抱住了葛病。

她的心在刺痛,胃在收缩,但却完全不

知道应该怎么帮助这个救命恩人。

她的眼泪已滴在他身上。

葛病喘息

着,总算忍住了咳嗽,忽然道:‘快……快打开我的箱子。’

丁灵琳立刻抓起了箱

子,打开。

葛病道:‘里面是不是有个黑色的木瓶。’

里面是有的。

丁灵琳刚找

出来,葛病就抢过去,咬断瓶颈,把一瓶药全都倒在嘴里。

然后他的喘息才渐渐平息

丁灵琳也松了口气。

‘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连阎王都没法管的人,

当然不会死。

他既然能救别人的命,当然也能救自己。

可是葛病的脸色还是那么可

怕,连眼睛里的神采都已消失。

现在他的脸绝不比那吹笛人的脸好看多少。

丁灵琳

又不禁为他忧虑:‘我扶你回客栈去好不好?’

葛病点点头,刚站起来,又跌倒,又

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丁灵琳咬紧牙,恨恨道:‘他为什么要如此狠心,为什么要下

这种毒手?’

葛病忽然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对他也下了毒手。’

丁灵琳不懂

,她根本没有看见葛病向孤峰天王出手。

葛病道:‘你看看我的伞。’

丁灵琳看见了。

葛病道:‘你看看伞柄。’

丁灵琳这才发现,伞柄是空的,顶端

还有个尖针般大的洞。

她终于明白:‘这里面藏着暗器?’

葛病在笑,痛苦却使得

他的笑看来比哭还令人悲伤:‘这里不但有暗器,而且是种很毒的暗器。’

他的乾坤

伞,本就是杀人的。

‘我对你出手时,伞柄正对着他。’

丁灵琳完全明白:‘你用

伞尖刺我时,伞柄里的暗器就射了出来。’

葛病点点头,彷佛想大笑:‘他做梦也想

不到我会对他出手的,他毕竟还是上了我的当。’

丁灵琳眼睛亮了:‘他已中了你的

暗器?’

葛病又点点头,道:‘所以他的掌力虽可怕,我们也不必怕他了。’

喜堂里灯光阴森而黯淡,可是鸿宾客栈里,已只剩下这地方还有灯光。

所以丁灵

琳只有把葛病带到这里来,这里虽没有床,却有桌子。

地上的血渍已干了,她从账房

里找来几条棉被,垫在葛病身下。

他的脸色还是很可怕,只要一咳嗽,嘴角还是有血

丝沁出。

幸好他还有个救命的万宝箱。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痛苦表情

,忍不住问:‘箱子里还有没别的药可以让你吃了舒服些?’

葛病摇摇头,苦笑道:

‘要命的药有很多种,可是真正能救命的药,通常却只有一种。’

丁灵琳也勉强笑了

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已救了你自己的命。’

葛病看了她一眼,慢慢的闭上

眼睛,彷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丁灵琳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因

为你实在是个好人。’

葛病又笑了。

丁灵琳却情愿他不要笑,他的笑容连看的人却

觉得痛苦。

冷风如刀。

丁灵琳已将门窗全都关了起来,刀锋般的冷风,却还是一阵

阵从门缝窗隙里刺进来的。

她忽然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想喝酒?’

丁灵琳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已看见屋角里摆着几酒。

她搬来一,拍碎

了封泥。

酒很香。丁灵琳嗅到了酒香,心里却忽然一阵刺痛,这本是她的喜酒,现在

呢?

酒虽香,她又怎么能忍得喝下去。

她想起了郭定,想起了叶开,想起了为叶开

去找酒的韩贞。

——她当然还不知道韩贞并没有死。

她只知道,若不

是她刺了叶开那一刀,韩贞就不会死。她也知道,若不是魔教的邪法,她死也不会刺叶

开那一刀。

‘魔教……’她忍不住问道:‘像你这种人,怎么会入魔教?’

葛病

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就因为我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

才会入魔教

。’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是。’

‘我想不通。’丁灵琳也只有苦笑:‘

我实在想不通。’

葛病道:‘这也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

琳道:‘可是我知道你绝不是他们那种狠毒的小人。’

葛病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

:‘我学医,本来是为了救我自己,因为我发现世上的名医们,十个中有九个是蠢才。

丁灵琳道:‘我知道。’

葛病道:‘可是到了后来,我学医已不是为了救自己,

也不是为了救人。’

丁灵琳道:‘你是为了什么?’

葛病道:‘到后来我学医,只

因为我已经完全入了魔。’

无论做什么事,若是太沉迷,都会入魔的。

‘所以你就入魔教?’

葛病道:‘魔教中虽然有很多可怕的杀人邪术,却也有很多

神奇的救命秘方,譬如说,他们的摄魂大法,若是用得正确,在疗伤治病时,往往可以

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无论什么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

若是用得正确,砒霜也是救命的良药。’

‘可是他们的摄魂大法,对治病又有什么用

?’

丁灵琳还是不懂。

葛病道:‘医者意也,这句话你懂不懂?’

‘不懂。’

‘这就是说,一个人自己的意志力,是否坚强,往往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他这种解

释不但深奥,而且新鲜,他也知道丁灵琳一定还是听不懂的。

所以他又解释:‘这也

就是说,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丁灵琳终于懂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个很好的例子;她想起了郭定。若不是她激发了

郭定求生的意志,用不着等魔教中的人下手,他就是早已死了。

她的心又在刺痛,忍

不住捧起酒子,喝了一大口。

葛病忽然道:‘给我也喝一口。’

丁灵琳道:‘你的伤这么重,还能喝酒?’

葛病

笑了笑,道:‘既然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不喝。’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

为什么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你刚才吃的药难道没有效。’

葛病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丁灵琳忽然发现他苍白的脸,已变得通红滚热,就像是有火焰燃烧着一样。

刚才

那瓶药,显然并不能救他的命,只不过暂时提住了他一口气而已。

看着他越来越可怕

的脸色,丁灵琳的眼泪又急得流了下来:‘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

。’葛病闭上眼睛:‘我说过,我已是个老人,已没什么可怕的。’

他并不怕死,一

点也不怕。

丁灵琳忽然明白,刚才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她。

这想法也像是一

根针,刺入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这种恩惠和感

情。

葛病忽又笑了笑,道:‘我也说过,我对医道已入了魔,所以我既没有朋友,也

没有亲人,因为我对任何人都不关心。’

可是他对丁灵琳却是关心的。

她知道,她看得出,但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已是个老人,他们之间

的年纪实在相差太多,当然不会有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感情。

他关心她,也许只不

过像父亲对儿女的那种关心一样。

可是葛病已睁开眼睛,正在凝视着她。

他的脸更

红,眼睛里也彷佛有火焰在燃烧着,这种火焰已使得他失去了平时的冷漠与镇定。

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

丁灵琳竟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目光,竟不敢再去看他

葛病忽然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我已是个老头子,我们的年纪实在相差太多

了,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问下去。

丁灵琳已明白了

他的意思,也已明白了他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爱别人的权利。

老人也和年轻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有时他们的情感甚至比年轻人更真挚,更深刻,因

为他们已了解这种感情的可贵,因为他们对这种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还没有得到时

,已唯恐它会失去。

可是葛病毕竟不是平凡的人,毕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所以

他只叹息了一声,淡淡道:‘不管怎么样,你却不必为我担心,我刚才还说

过,我既没

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的死活跟别人根本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跟我有关

系——丁灵琳心里的针刺得更深。

若不是为了她,他根本不会死;若不

是因为他,她早已死了;他的死活,怎么会跟她没有关系,她怎么能看着他死?可是她

又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呢?

——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

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这些话彷佛忽然又在丁灵琳耳边响起,她知道他现在并不想活下

去,他已是个老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甚至连心里的感情,却不敢

对人说出来

你若是他,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葛病的眼睛又阖起,忽然道:‘你走吧……

快走……’

‘你为什么要我走?’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看见我死时的样子。’

葛病的身子已开始痉挛,显然在勉强控制自己;‘所以你一定要走。’

丁灵琳用力握

紧了自己的手,左手握住了右手,就像生怕自己的决心会改变一样的。

‘我不走!’

她忽然大声道:‘绝不走。’

‘为什么?’

丁灵琳的手握得更用力:‘因为我要嫁

给你。’

葛病霍然张开了眼睛,吃惊的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嫁给你

,一定要嫁给你。’她真的又下了决心。

在这一瞬间,她已忘了郭定,忘了叶开,忘

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这一瞬间,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绝不

能就这么样看着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给一只猪,一条狗,她也

会毫不考虑就答应。她本就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顾一切的。别

人欺负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你只要对她有一点好处,她就会永远记在心

里。

她做的事也许很胡涂,甚至很荒谬,但她却绝对是个可爱的人,因为她有一

颗绝对善良的心。

‘你要嫁给我?’葛病在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辛酸,三分感激

,还有三分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分不清他不是个十分清醒的人。

丁灵琳

跳起来,她忽然发现这里唯一亮着的灯火,就是那对龙凤花烛。这本是为他和郭定而准

备的;就在这对龙凤花烛前,郭定穿着一身新郎的吉服,倒了下去。

现在,这对花烛

还没有燃尽,她却已要嫁给另外一个人。

若是别人要做这种事,无论谁都会认为这个

人是个荒唐无情的疯子。可是丁灵琳不是别人,无论谁对她都只有怜悯和同情;因为她

这么做,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不是报复,而是牺牲,她不惜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为

的只要报答别人对她的恩情。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救葛病。

这法子当然并不一定有效,这种想法也很荒谬幼稚。可是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去救

别人,那么她做的事无论多荒唐,多幼稚,都值得尊敬。

因为这种牺牲才是真正的牺牲,才是别人既不肯做,也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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