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园春雨,洗出绿惨红愁的景象。
忆蘅倚在窗边,看无边烟雨濛濛。
残红零落,绿蜡憔悴。
忆蘅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一个雨后初晴的秋日。仙风道骨的女冠,对她说过的言犹在耳。
她本是水上飘零,无根无凭。如今真的应验了。
“为什么我现在会落得这样的境地,难道我做错了吗?如果我当初不发那样的誓,我嫁了秋音,那么现在一定很幸福了。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晶莹珠泪挂在粉嫩脸上,不能自已。
“夫人,你怎么哭了?”
婢女秋水递过一方绣帕:“二爷待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伤心呢?”
“你不知道,秋水。”忆蘅伸出凝霜皓腕,宝石手链晶莹闪亮。
“我小时候是订过亲的,这是我家给的订亲礼。后来我姐姐生下孩子就去世了,我为了照顾我的甥女儿,就发誓不嫁人了。可是苍天有眼,竟把我送到了他的马前。他爱我,所以他尊重我的选择,手链原本是他戴着的,他还给我了。我知道我也是爱他的,可是我不能嫁给他。”
“那,夫人,你又怎么会嫁给二爷的呢?”秋水看着晶莹的宝石,像听故事一样陶醉。
“那一年,我姐夫迎战周国,我甥女儿非要去采石找爹,我就陪她到那里去。可是兵荒马乱的,把我们冲散了。秋水,你是知道的,这样的年代,什么都可能发生。我就再也没见过我可怜的甥女儿了。匡义把我带了回来,我嫁了他。命运又有谁能掌握呢?我食言了,我得留着这条命见我的宛儿,我的秋音。”
忆蘅接过秋水递来的手帕,揩着泪水充盈的眼窝。
“秋水,你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为什么又来到我的身边?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我的秋音。从前的徐忆蘅已经死了,现在的徐忆蘅,是赵匡义的妻子。”
忆蘅泣泣的呢喃,秋水扶住她的肩。
“夫人,你不要伤心了,秋水也是被战乱逼得背井离乡,明白失去亲人的痛苦。现在也只求安享富贵,过平静的生活。夫人有二爷宠着爱着,就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罢。”
“忆蘅,你别伤心了。你看这是什么?”
忆蘅惊觉抬首,看到他温情的笑脸。
“二爷,你刚才去哪里了?夫人难过的一直在哭呢。”。
匡义伸手抚上挂满泪痕的脸:“乖,不要哭了,是为夫的不是。”
忆蘅盈盈泪眼,无言的相望。
他的目光,忽然间停驻,在她手中的罗帕。
粉白的罗帕,湿满清泪,红花粉蝶的刺绣,触目惊心。
匡义一把抢过罗帕,推开窗户扔了出去。像一只折翼的蝴蝶,坠落进茫茫雨幕。
“你,你这是干什么?”忆蘅被这样的突如其来惊呆了。
“没什么,那是我和另一个女人的过去,现在我只有你了,宝贝。”
他将她揽入怀中,用受伤的唇吻去脸上斑斑泪痕。
忆蘅心里一热,情不自禁抱住了他。
柴荣御驾亲征的大军班师了。这一次出征没有什么结果,契丹是一个强悍的民族,以周国的实力还不能匹敌。吃着人胆配的虚无的长寿之药的耶律璟,昏睡中仍有宗室臣僚为他分担朝政。睡王虽然昏庸,但帝祚还是不短。柴荣感叹:这次出兵并不是时候,我们的实力都远远不如人呢。匡胤说:官家不必烦恼,幽云十六州本就是我中原属地,让卖国贼石敬瑭给割了出去。我们一定能把它夺回来的。
“是的,只要有信心,再多一点努力,一切问题都不成为困难了。”柴荣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很苍白,长年的奔波劳累,铁打的汉子也会被击垮。
柴荣明白是该好好休养了,他还不到40岁,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大军行驶在回归的途中,柴荣和所有有家室的将领心情都一样,期盼见到家人。
出征前,皇后符氏已怀有数月身孕,算来已快有八个月。
匡胤对妻儿的思念更加强烈,这次出征之前,小儿子德坚又夭折了,同样只有七个月大。
意卿和默贞都是爱我的,可我哪里对得起她们?我能有今日,都是她们在背后默默支持的功劳。她们为我生儿育女,付出的那么多。
匡胤这样想着,心里不免阵阵抽紧,隐隐作痛。
然而世事的变化常常是始料不及。
“官家,这是末将在路上捡到的,请陛下过目。”
出身卑微的禁军下层小校潘美,拿着一块木牌来见柴荣。
“嗯。”柴荣接过木牌细细端详,木牌约一尺见方,削的光滑漂亮,上面的几个字,触目惊心:
点检做天子。
柴荣的心一下子被抽紧了,这是他想都没想过的。
“原来张永德早有异心,我若天不假年,一旦崩逝,苦心经营下来的江山说不定就让他夺去了。这是上天暗示于我啊。”
这样的想法自此一直徘徊在柴荣心头。
一路上,柴荣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天意好像总爱和世人作对。郭威和柴荣都是胸怀大志的有为之主,乱了几十年的中原在他们手中大为改观,朝中文臣武将人才济济。可上天偏偏不给他们更多机会,早早把他们召回去,好把机会留给后来人。
柴荣回到汴京,便不能起床理政了。念慈终日侍奉床前,像当初侍奉她姐姐若慈那样。全然不顾自己八个月的身孕。
“念慈,朕想来已时日无多了,留下你和训儿孤儿寡母的,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呢?谁又能来照顾你们。”
“官家,你不要多虑,吉人自有天相,你会好起来的。”念慈柔柔的安慰,“大周的天下是铁桶江山,没有人可以动摇。”
“你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你还不能懂。如果上天真的召朕回去,训儿年幼,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有能力来保护他。朕也怕没有人来保护你和你肚里的孩子。朕最大的遗憾不是没能统一天下,是不能够保护你们。你和孩子是朕今生最重要的人,朕舍不得丢下你们啊。”
“你,你不要说了,这几年你待我的好我知道,我今生今世都还不清的。姐姐把她最宝贵的都留给了我,我懂得珍惜。为了训儿,也为了我们没出生的孩子,我希望你要好起来。”
念慈伏在柴荣胸上,语音柔弱。
“是的,为了你,为了训儿,还有我们没出生的孩子。朕要努力活着,既不要辜负你们母子,也不要辜负天下。柴荣的手无力的垂在念慈的背上。张德钧,你在吗?上来听朕口谕。”
“是,官家,奴才在。”名叫张德钧的小太监垂首上前。
“朕的臣僚们都在殿外候着是吗?告诉他们,明日崇元殿朝会,一个也不许少,朕有要事交托。啊,还有,叫朕的两位义弟进来,朕要单独和他们谈谈。”
“奴才领旨。”张德钧返身离去。
“大哥,你怎么样了?”匡胤和郑恩几乎是哭着跪倒在床前。
“二弟,三弟,你们随朕征战多年,为朕打江山,立功无数。如今朕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可以依靠的只有你们。朕的训儿年幼,念慈也只是个孩子,朕一旦去了,也只有你们能保护她们母子了。朕知道朝中有人已生异心,神意暗示于朕,张永德不可留。以后将由三弟你取代他。”
匡胤心里猛的一沉。
“匡胤一切听从大哥安排。”
“大哥说的,我们都没意见。”郑恩哽咽着。
“列位臣工,于朕都是忠心耿耿,无论文臣武将,无不为我大周基业尽心尽力,立下汗马功劳。朕天不假年,已没有更多机会与诸位再上战场了。朕今天就要在这里作出最后的决定。”
柴荣一袭金冠龙袍,高坐龙位,一如既往的威严。
阶下鸦雀无声,都在等待着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决定。
“现在朕要宣布,免去张永德殿前都点检之职,由原都指挥使赵匡胤接任。”
一众臣僚的表情,都十分讶异。张永德面如死灰。
“张点检原无过错,为何却无故免职?”范质不解地问。
“那你们就看看这个罢。”柴荣将手中的木牌交到张德钧手上。张德钧走下玉阶,将木牌给大臣们传看。
“官家,臣绝无异心,一向安分守己,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想法呢?一定是有人想害微臣,求官家明鉴。”
张永德一看木牌,立刻跪了下来。
“朕不知道你有什么仇人,没有人有理由要害你。这是天意,朕一旦崩逝,幼主即位,主少国疑,你手握兵权,难保你不会有非分之想。就算你没有这种想法,也会有下属贪图富贵,扶你上台。朕得为自己的儿孙铺平后路。”
“可官家您要想清楚啊,即使削了微臣的职,就难保别人不会想异心。当年先皇不也是靠拥立得位的吗?这样的年代,人心不古,赵匡胤他也未必靠得住啊。”
张永德越说越激动,热泪盈眶。
“你不要再多说了,朕不需要你了。匡胤是朕的结义兄弟,朕最可信赖的就是他,你们没一个比得上他的。朕说过,这是朕最后的决定,不可能改变了。”
柴荣脸色苍白,语音微弱。
“官家对微臣如此信任,微臣定当不负官家重托,尽力保卫大周。匡胤躬身行礼。”
“你……”张永德羞恼万分,取下头盔托在手里。
“官家如此不相信微臣,那微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臣蒙先皇知遇,妻以爱女,随先帝与官家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才换来这顶金盔,如今只好还给官家了。”
张德钧将金盔呈向柴荣。
“好,有种。念你是朕的妹夫,又战功赫赫,朕不会亏待你,赐你黄金五千,白银一万,带妻儿回乡安享清福罢。”
“谢官家恩典。”张永德沮丧地跪拜。
看着张永德沮丧的背影,柴荣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列位爱卿,你们说,朕是不是太绝情了呢。”
“官家,娘娘生了,大喜,大喜呀。”张德钧兴冲冲奔进柴荣卧室,“娘娘生了一位公主。”
“真的。”柴荣喜极而泣,“快,快抱来给朕看看。”
“官家您看,小公主。”念慈的婢女怜香抱着新生的婴儿走了过来,“看这孩子长的多像您啊,真好看。”
“天不负朕,朕终于有一个女儿了。”柴荣颤巍巍的吐出这句话。这时夕阳西下,有温和的光照进来,洒落在婴儿粉红娇嫩的小脸上。
“夕照,柴夕照,朕的女儿,就叫柴夕照。”柴荣拼尽最后的力气喊了出来。
柴荣欣慰的合上了双眼。
留下了,太多太重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