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朝的时候,武臣们都带着曾经至关重要的兵符。
曾经都以为这黄铜的物件会令他们一生荣耀,但现在却比魔鬼还要可怕。
“只要我们手里还握着这个东西,官家就对我们永远怀着戒心,官家是不想我们有什么不测,才这样做的。”
“说的也是,哪怕我们的部下不造反,到头来也难免飞鸟尽良弓藏。官家说得对,人到中年万事休,趁我们还年轻,回老家安享太平,岂不好呢?对我们和官家,都是有利无害的。”
慕容延钊和高怀德的一番话,令众人心中,豁然开朗。
“我就说嘛,官家是重义气的,绝不可能随便拿咱哥们开刀。我昨天跟我们家娘子一说,她是一百个拥护,说交出了兵权,那就是无官一身轻,我们夫妻就带着孩子回老泰山庄上种瓜去,嘿嘿,以后那日子别提多滋润了。”
郑恩对于这事比谁都积极。
待得匡胤登座,宣布早朝,众武臣纷纷跪下,说的都是一样的理由:年纪大了,有病在身,希望回家颐养天年。
就连当初被匡胤抢了饭碗,匡胤一登基又召回来的张永德,也迫不及待想甩掉这个包袱。
“臣乞陛下,准臣交出兵权,还乡养老。”
武臣们异口同声地表达着相同的想法。
“准奏!”匡胤很痛快地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其实,朕很明白,大家的身体都很好,但病根却在心里,有这块心病压着,大家便不能很好的做,收了你们的兵权,便可去你们的心病。”
“官家所言极是。”
“朕收回你们的兵权,却不能放你们走,你们若都走了,谁来为朕领兵打仗呢?年纪大一些的像慕容卿,改任京兆节度使罢,领兵而不掌兵最好……”
武臣们都交出了兵权,他们的职位自然要调整。慕容延钊的殿前都点检由副转正才干了一年多,就力不从心的下来了。匡胤提拔的第一人是曹彬,曹彬的宽厚温和,在军中是有目共睹,据说他早年曾遇到华山高士陈抟希夷先生。希夷先生为之看相后言之:“你边城骨隆起,印堂宽阔,目长光显,必主早年富贵。所忌的是颐削口垂,没有晚福,凡出兵作战,宜开一面之网,或可培植一些晚福。”曹彬虽不以为然,但他的好脾气确实博得部下的欢迎,从不擅杀俘虏。而与他本家的曹翰就差多了,被人视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有一次行军闯入寺庙,惊跑了僧众,住持缘德禅师却不怕他杀人不眨眼将军,自谓是不惧生死和尚,并告诉他击鼓可将僧众召回,结果他杀气太重,击鼓竟不灵了……
另一个提拔上来的是潘美,潘美的军事才能和果敢让匡胤惊讶,这个在战乱中出生并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胸中的丘壑不是可以想像的。匡胤想:绣芸这丫头眼光太毒了,看上这么有前途的一个帅才。若加以重用,今后必是国之栋梁。
当匡胤将帅印交给潘美时,殷切的目光,传达的是真挚的信任。
“谢官家厚爱,臣定当为官家全力以赴,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潘美得到了属于他的发展空间,今后一定是前途无量。
匡胤深为自己的举措而得意,军权一下子集中到了中央,武将们再不可能搞什么花样。文臣们则可大展拳脚。
未来到底会怎样?是要一步一步的走。
“母后,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母后。”
兄弟二人守在床前,梦娴昏迷了许久,已没了知觉。
“太后的病看来已是无救了,官家还是准备后事罢。”太医无可奈何地说。
“不,母后还有话没有说,我们一定要等她醒过来。”光义说,“她有最重要的事要向我们交代。”
“怎么?难道母后还说得出话吗。”匡胤十分奇怪。
“母后虽说不出话,但她的脑筋是清楚的,我们问她,她会表达。”
如是匡胤三日未朝,只等母亲苏醒。
梦娴终于睁开了双眼,看到两个儿子在身边。她的脑筋还是清醒的,她知道他们要向她求证。
“母后的意思是说,让皇兄你回避一下,她有话要和我说。”
光义向兄长使了眼色,匡胤点点头,吩咐近前的侍从都退下,自己也轻轻的离开了,让光义留下和母亲单独相处。
“母后,您说,儿臣平素待你,可还孝顺?”
梦娴吃力地咬着下唇,下颌微微颤动。
“那么,您认为可以像皇兄一样,当一个好皇帝吗?”
梦娴的表情在说:是的,你可以。
“那么将来,待皇兄百年之后,兄终弟及,由我嗣位,应该是完全可以的了。母后,你真好。”光义惊喜地拉住母亲的手。
梦娴摇摇头,眼睛却直盯着床对面的一个描金漆柜。
“啊,啊……”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伸出了枯瘦的手,指向那里。
光义明白母亲的意思,那柜子许久不用,也未上锁,只由一道栓拉着,很容易便打开了。
打开时,里面空空荡荡,除了一个黄澄澄的匣子,别无他物。
光义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卷帛书,还有一串木制的念珠。
展开帛书,上面是几行清晰的字迹。
匡胤吾儿:
为娘一生养育你弟兄几人,个中甘苦,为娘冷暖自知。为君者,得天下不易,治天下更难。望你能够好自为之。
为娘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所以预先留此遗书,为你今后早作打算。我赵家能够得天下,全赖先周世宗使幼儿当皇帝所赐。所以你也不要过早立嗣,你还年轻,一定要等德昭和德芳长大。
为娘有一个想法不知你可不可以接受,待你百年之后,先传位于光义,光义再传光美,再由光美传与德昭。能立长君,是国家之福。
也许你认为娘这么想有些可笑,德昭和德芳不可能长不大罢。一切还需你自己决定。
为娘只有一个愿望,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突然要离去的时候,一定要把身后的事情安排好。”
光义看罢,又惊又喜。
却不敢迟疑,飞快的将那串念珠揣入袖中,帛书胡乱揉作一团放回匣内,又将金匣盖好,放回原处。
回头看到,梦娴苍老的表情,却闪着一丝微笑。
“母后,你真好,事事都想着儿臣。”
遗书上写了什么,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
光义想,这是秘密,一定要保持下去。
“母后到底指示了你什么?”匡胤有些猜疑的问他的兄弟。
“母后说,将来你的皇位,要传给我,兄终弟及。”光义轻描淡写的回答,似乎已是有了定论。
匡胤没有多说什么,传统的宗法制规定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情况只是意外。
一切,就随他去罢。
光义离开宫里时,带走了那个金匣。这东西对他太重要了,找不到可靠的人托付之前,绝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即使是最亲爱的忆蘅。
忆蘅的身孕,已经有九个月了,产期就在这几天。太医诊过脉说:娘娘大福大贵,足月顺产,当生一位小王爷无疑。
“我们终于可以有一个孩子了,老天保佑。”忆蘅总是念叨着这一句话。
光义回来的时候,把那串念珠送给了她。
“你看,这念珠好漂亮啊,好像还是香木的,让为夫给你戴上。”
他挽起她纤纤皓腕,红色念珠衬着雪色手臂,愈发xiangyan诱人。
忆蘅嗅着手腕上原木的清香。
“这是鹡鸰香念珠,在我们南方很多的。”
“什么是鹡鸰香?”光义感到很好奇。
“鹡鸰是一种鸟,它只选择一种香木栖身。古人以鹡鸰为兄弟之鸟,鹡鸰栖身的香木,自然叫鹡鸰香。这种木材质地柔软,适于雕琢,因而常作为器物,兄弟间相赠或由父母赠于儿女,以示兄弟情深。”
“是这样。”光义若有所思。
“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我可以把这个送给他,等他有了弟弟妹妹,再由他送给他的弟弟妹妹,以示兄弟情谊。”
忆蘅在丈夫的怀中,幸福地遐想。
光义爱抚着妻子柔和的发。心里,却有着不一样的思量。
“这个金盒一定要收好,谁也不要打开它,包括你在内。”
光义没有把金匮交给忆蘅保管,他已经对所有的女人都不信任了,即使最亲爱的妻子也始终怀着戒心。
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是不值得托付的,而最适合的人莫过于赵普。
“王爷所托,微臣自当以身家性命担保,此物绝不会有人触碰。”
赵普接过金匮,感觉有些烫手。
“不要你发什么毒誓,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此物才能够重见天日。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有责任保管好它。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的。”
秘密埋藏的再久,终究还是有解开的可能。
明天的事,谁也预测不到。
建隆二年六月,晋王府徐王妃分娩。
忆蘅在二十一岁头上,有了自己的头胎孩子。
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腹部反射而来。忆蘅死死咬着拧成绳的布巾,尽力抑止着不要叫喊出来。光洁如瓷的额,此际浸满汗珠。
她无法想像,她姐姐就是在这一刻丢掉了性命。
接生的嬷嬷和几个侍女,手忙脚乱。光义吩咐过她们:王妃若有什么不测,本王要你们的命。
一个女人,到底要多爱一个男人,才肯为他受十月怀胎,分娩之苦?忆蘅是心甘情愿的,她的手紧紧抓着光义的手,一点不肯放松。
爱人啊,抓紧我的手,我能感受到你给我的温暖,给我的力量。
锐利的指甲嵌入他的手背,深及皮肉,有殷红的血渗流出来,他全然不觉,只是深情的看着心爱的人。
“咕呱,咕呱”婴儿响亮的哭声,忆蘅只觉周身一阵轻松。
“忆蘅,好了好了,我们的孩子平安了,你也平安了。”光义激动的抱住妻子,语音里透着幸福的感觉。
忆蘅抬起苍白的眼,幸福的微笑。
看到他的手背,血肉模糊。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忆蘅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痛,为夫也陪着你痛。”
光义将血肉模糊的右手,贴上忆蘅温柔的唇。忆蘅轻吻着,那眷爱的手。
“王爷,王妃,小王爷已平安了,必定会大福大贵,长命百岁。”
接生嬷嬷抱过已裹上襁褓的孩子,忆蘅看到花朵般的孩子,心里流淌着说不出的幸福。
眼前的这个俊美的男人,会是她生命的全部。
从前的那个她已经死去了,是他给了她新生。
秋音、宛鸿,还有听潮苑……就让它成为过去的一个梦罢,不必牵挂。
数日后,杜太后梦娴崩于滋德殿,年六十,谥曰明宪。葬安陵,神主祔享太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