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年了……又是一年。’
从丁灵琳有记忆时开始,过
年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欢乐的。
从初一到十五,接连着半个月,谁也不许生气,更不
许说不吉祥的话。
这本就是个吉祥的日子。可是今年呢?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震耳
的爆竹声。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点更新——旧的一年已过去,新年中总是有新希望
的。
可是她还有什么希望。
爆竹声惊醒了郭定,他忽然张开眼睛,彷佛想问,‘这
是什么声音?’
只可惜他的嘴唇虽在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丁灵琳明白他的意思,
勉强露出笑脸,道:‘明天就过年了,外面有人在放鞭炮。’
——又是一年,总算又
过了一年。
郭定凝视着窗外的黑暗,希望还能看到阳光升起,可是就算看见了又如何
?
他忽然开始不停的咳嗽。
丁灵琳柔声道:‘你想不想喝碗热汤?今天晚上他们一定给你炖鸡汤。’
郭定用力摇头。
丁灵琳道:‘你想要什么?’
郭定看着她,终于说出了三个字:‘你走吧。’
丁灵琳道:‘你……你要我走?’
郭定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知道我已不行了,你不必再陪着我。’
丁灵琳用力握
住他的手:‘我一定要陪着你,看着你好起来,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活下去。’
郭定又
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已对自己的生命失去信心,还有谁能救他?
丁灵琳咬着嘴唇,忍着眼泪:‘你若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你就对不起我。’
‘为
什么?’
‘因为……因为我已准备嫁给你。’丁灵琳柔声道:‘难道你要我做寡妇
?’
郭定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红晖:‘真的?’
‘当然是真的。’丁灵琳又下了
决心:‘我们随时都可以成亲。’
只要能让郭定活下去,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是心
甘情愿的。
‘明天就是个吉祥的好日子,我们已不必再等。’
‘可是我……’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
老掌柜坐在柜台里,脸上已带着几分酒意。
这柜台他已坐了二十年,看来还得继续坐下去,看着人来人往。
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他看得实在太多,每当酒后,他心里
总会有说不出厌倦之意。
所以他现在情愿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没有想到丁灵琳会来
,忍不住试探着问:‘姑娘还没有睡?病人是不是已好了些?’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
忽然道:‘明天你能不能替我办十几桌酒?’
‘明天?明天是大年初一,恐怕……
’
‘一定要明天,’丁灵琳笑得很凄凉:‘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老掌柜迟疑
着:‘姑娘要请人喝春酒?’
‘不是春酒,是喜酒。’
老掌柜睁大了眼睛,‘喜酒
!难道姑娘你明天就要成亲?’
丁灵琳垂下头,又点点头。
老掌柜笑了,立刻也点
点头,道:‘冲冲喜也好,病人一冲喜,病马上就会好的。’
丁灵琳本就知道他绝不
会明白,却也不想解释:‘所以我希望这喜事能办得热闹些,越热闹越好。
’
老掌柜的精神已振作,最近凶杀不祥的事他已看得太多,他也希望能沾些喜气:
‘行,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明天晚上行不?’
老掌柜拍着胸:‘准定就是明天晚上。’
自从认得叶开那一天开始,丁灵琳就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嫁给别人。
可是明天晚上……
红楼,红窗,红桌子,红罗帐,什么都是红的。
上官小仙甜甜的笑着,看着叶开:‘你说这样像不像洞房?’
叶开道:‘不像?’
上官小仙嘟起了嘴,道:‘什么地方不像?难道我不像新娘子?’
她穿着红袄,红裙,红绣鞋,脸也是红红的。
叶开的眼睛一直都在回避着她:‘你像新娘子,我却不像新郎。’
他也穿着一身新衣裳,脸也被烛光映红了。
上官小仙看着他,嫣然道:‘谁说你不像。’
叶开道:‘我说。’
上官小仙道:‘
你为什么不去照照镜子。’
叶开淡淡道:‘用不着照镜子,我也看得见我自己,而且
看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长处,就是永
远都能看清我自己。’
他忽然站起来,推开窗子。窗外一片和平宁静,
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鲜红的春联,几个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子的孩子,正掩着耳朵,在
门口放爆竹。这一切显然都是上官小仙特地为他安排的,她希望这种过年的气象让他变
得开心些。最近这两天他一定很闷。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喜不喜欢过年。’
叶开
道:‘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怎么会不知道?’
叶开凝视着远方,除夕夜的苍
穹,也和别的晚上同样黑暗。
‘我好像从来也没有过新年。’
‘为什么?’
叶开
的眼睛里,彷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困惑和寂寞,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应该知道,这
世上本就有种人是绝不过年的。’
‘那种人?’
‘没有家的人。’
流浪在天涯的
浪子们,他们几时享受过‘过年’的吉祥和欢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岂非也正是你们
最寂寞的时候。
上官小仙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我一样也从来没有
过过年。’
‘哦?’
‘你当然知道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却永
远也不会知道她晚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她总是抱着我,偷偷的
躲在被窝里流泪。’
叶开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他能想象到那种情况——无论谁都
必须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林仙儿也不能例外。可是上官小仙呢?难道她一生下来
就有罪?她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享受童年的幸福欢乐?她今天变成这么样一个
人,是谁造成的?是谁的错?
叶开也不禁轻轻叹息。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
曾相识。’上官小仙幽幽的叹息着:‘其实你也该知道我们本是同样的人,你对我为什
么总是这么冷淡?’
叶开道:‘那只因你已变了。’
九月鹰飞
小李飞刀系列
上官小仙走过来,靠近他:‘
你认为我现在已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沉默,只有沉默。他从不愿当着别人的面
,去伤害别人。
上官小仙突然冷笑,道:‘你若认为我已变得和……和她一样,你
就错了。’
叶开也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的确认为上官小仙已变得和昔年的林
仙儿一样,甚至远比林仙儿更可怕。
上官小仙忽然转过他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
‘看着我,我有话问你。’
叶开苦笑道:‘你问。’
上官小仙道:‘我若告诉你,
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男人碰过我,你信不信?’
叶开没有回答,也无法回
答。
上官小仙道:‘你若以为我对别的男人,也跟对你一样,你就更错了。’
叶开
忍不住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上官小仙咬着着嘴唇,道:‘你心
里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
她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幽怨,无论谁看到她这
对眼睛,都应该明白她的感情。
难道她对叶开竟是真心的?
叶开真的不信?
——
也许并不是不信,而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今天是大年夜
,我们为什么总是要说这种不开心的事。’
上官小仙道:‘因为不管我说不说,你却
是一样不开心的。’她不让叶开分辩,抢着又道:‘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总是在想着丁灵
琳。’
叶开不能否认,只有苦笑道:‘我跟她认识已不止一天了,她实在是个很好的
女孩子,对我也一直都很好。’
上官小仙道:‘我对你不好?’
叶开道:‘你们不
同。’
上官小仙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叹息着,道:‘你是个很了起的女人,
你有才能,也有野心,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可是她……她却只有依靠我
。’
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他第一次对上官小仙说出真心话。现在他已不能不说,他
并不是个完全不动心的木头人。
上官小仙垂下头:‘你是不是认为不管你到什么地方
去了,不管你去了多久,她都会等你?’
叶开道:‘她一定会等。’
上官小仙突又
冷笑。
叶开道:‘你不信?’
上官小仙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有些女人,是经
不起试探的。’
叶开道:‘我相信她。’
上官小仙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庄周的故
事?’
叶开听过。
上官小仙道:‘他们本来也是对恩爱夫妇,可是庄周一死,他的
妻子立刻就改嫁给别人。’
叶开笑了笑,道:‘幸好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庄周那么
大的神通,更不会装死。’
他已不想继续再争辩这件事。丁灵琳对他的感情,本是他
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本就不必要别人了解。
鞭炮声已寥落,夜更深,家家户户都已关
起了门,窗子里的灯光却还亮着,孩子们已回去,等着拿压岁钱。除夕夜本
就不是狂欢
之夜,而是为了让家人们围炉团聚,过一个平静幸福的晚上。可是像叶开这种浪子,要
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享受这种幸福和平静?
他竟忽然变得很萧索,正准备
转过身去找杯酒喝。就在这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而奇特的呼哨声。一只鸽子
远远的飞来,落在对面屋檐上,羽毛竟是漆黑的,黑得发亮,看来竟像是只黑鹰一样。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不平凡的鸽子,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然后他才发
现上官小仙眼睛里似已发了光,忽然也从身上拿出了个铜哨,轻轻一吹。这黑鸽子立刻
飞过来,穿窗而入,落在她的手掌上,钢喙利爪,闪闪有光的眼睛,看来竟似比鹰更健
壮雄猛。这是谁家养的鸽子?
叶开心里已隐隐感觉到,这鸽子的主人,一定也是个很
可怕的人。
鸽爪上系着个乌黑的铁管,上官小仙解下来,从里面取出了个纸卷;绯红
的纸笺上,写满了比蝇头还小的字。上官小仙已走到灯下,很仔细的看了一遍,又看了
一遍。她看得很专心,彷佛连叶开都已忘了。
叶开却在看着她,灯光照着她的脸,她
嫣红的脸已变得苍白,神情严肃而沉重,在这一瞬间,她似已变成了另外一
个人,变成
了上官金虹。这封书信显然非常秘密,非常重要。叶开并不想刺探别人的秘密,但对这
只鸽子却还是觉得很好奇。他看着鸽子,鸽子居然也在狠狠的盯着他。他想
去摸摸牠发
亮的羽毛,这鸽子却突然飞起来,猛啄他的手。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凶的
鸽子倒真是天下少有。’
上官小仙忽然抬起头来笑了笑,道:‘这种鸽子本来就很少
有,据我知道,天下一共也只有三只。’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
道:‘要养这么样一只鸽子,可真不是容易事,能养得起牠的人,天下也绝不超出三个
。’
叶开更奇怪:‘为什么?’
上官小仙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种
鸽子平常吃的是什么?’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我就知道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牠吃的至少总不会是人肉吧?’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
却没有回答,忽然拍了拍手,唤道:‘小翠。’
一个笑得很甜酒窝很深的小姑娘,应
声走了进来。
上官小仙道:‘你的刀呢?’
小翠立刻就从怀里拿出了一把弯弯的,
柄上镶着明珠的银刀。
上官小仙道:‘很好,现在你可以喂牠了。’
小翠立刻解开
了衣服,从身上割下片血淋淋的肉来,脸上虽已痛出了冷汗,却还是在甜甜
的笑着。
那鸽子已飞起,鹰隼般飞过去,叼起了这片肉,飞出窗外。
她也像很多人一样,吃饭
的时候,也不愿有别人在旁边看着。
叶开耸然动容,道:‘牠吃的真是人肉。’
上
官小仙道:‘非但是人肉,而且一定要从活人身上割下的肉,还一定要是年轻的女孩子
。’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这只
鸽子是从哪里飞来的?’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牠已飞了几千
里路,而且还为我带来了一件很重要的消息,就算要我自己割块肉给牠吃,我也愿意。
’
叶开忍不住问:‘什么消息?’
上官小仙道:‘魔教的消息。’
叶开又不禁动
容,道:‘这只鸽子的主人难道是魔教的教主?’
上官小仙道:‘不是教主,是一位
公主,很美的公主。’
叶开道:‘她怎么会跟你通消息?’
上官小仙道:‘因为她
也是人,只要是人,我就有法子收买。’
她忽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也许只有你
是例外。’
叶开道:‘难道她敢将魔教的秘密出卖给你?’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
道:‘只可惜她知道的秘密并不太多。’
叶开道:‘她知道些什么?’
上官小仙道
:‘她只知道魔教的四大天王中,已有三个人到了长安,却不知道他们在这
里用的是什
么身份。’
叶开道:‘她也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
上官小仙叹道:‘就算知道
也没有用,无论谁入了魔教后,都得将自己过去的一切完全放弃,连本来
的名字也不能再用。’
叶开道:‘所以她只知道这三个人在魔教中用的名字?’
上
官小仙点点头,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名字都很绝,一个叫“牒儿布”,一个叫“
多尔甲”,一个叫“布达拉”,一个叫“班察巴那”。’这都是古老的藏文。‘牒儿布
’的意思象征着智慧。‘多尔甲’的意思,象征着权法。‘布达拉’是孤峰。‘班察巴
那’是爱欲之神。
上官仙道:‘现在除了多尔甲天王还留守在魔山之外,其余的三大
天王,都已到了长安。’
叶开道:‘这消息可靠?’
上官小仙道:‘绝对可靠。’
叶开道:‘你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上官小仙道:‘我只想到了一个人,“班察巴那
”天王,很可能就是玉箫。’
玉箫这一生中,的确充满了爱欲。
叶开道:‘你能不
能从玉箫口中,问出那两个人来?’
上官小仙道:‘不能。’
叶开道:‘你也不能?’
上官小仙道:‘我就算有法子能让各种人说实话,也有一种人是例外。’
叶开道:‘死人?’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道:‘有人杀了他。’
叶开道:‘是谁杀得了东海玉箫?’
上官小仙淡淡道:‘
在这长安城里,能杀他的人并不止一个。’
叶开沉思着,忽然长长叹息,道:‘我在
这里才不过十来天,长安里城却似已有了很多变化,发生了很多事。’
上官小仙凝视
着他,轻轻道:‘你是不是已想走?’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我的伤已好了。’
上官小仙目中又露出幽怨之色,道:‘伤一好就要走?’
叶开避开了她的眼睛,道:‘我迟早总是要走的。’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叶开道:‘明天……’他勉强笑着道:‘我若是明天走,还可以到长安城去拜拜年。
’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居然也笑了笑,道:‘除了拜年外,你还可以赶上一顿喜酒。’
叶开道:‘谁的喜酒?’
上官小仙淡淡道:‘当然是你的朋友,一个跟你很要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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