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天王
作者:古龙   |  字数:6343  |  更新时间:2010-06-18 13:26:50  |  分类:

武侠小说

夜色深沉。

夜空中只有几点疏星,淡淡的星光下,远处彷佛有人影一闪。

她追得虽然快,这个人却更快。

她穿窗而出,这个人已到了十丈外。

可是她绝

不放弃,她明知自己是绝对追不上这个人的,可是她一定要追。

她用出了全身的力量

追过去。

远处更黑暗,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横巷里有个古老的祠堂,还燃着盏孤灯。

在这古老的长安城里,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祠堂,破旧,冷落,无人。

她忽然停下

来,放声大呼:‘叶开,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还没有走远,一定还听得见我说话。’

黑暗中既无回应,只有几株还未凋零的古柏,在寒风中叹息。

‘不管你想不想出来

见我,你都该听完我要说的话。’她咬着嘴唇,勉强忍住眼泪:‘我并没有

做对不起你

的事,你若不愿再见我,我也不怪你,但是……但是我可以死。’

她忽然用力撕开

衣襟,露出赤裸的胸膛。在黑暗中看来,她的胸膛像虾子般发着光,风却冷

如刀。

她身子已开始不停的发抖。

‘我知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我知道……但是这

一次,我却要死给你看。’

她伸出颤抖的手,从头下拔下根八寸长的金钗,用尽全身

力气,往自己心口刺了下去。

她是真的想死。对她说来,这世界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的地方。

家门惨变,兄弟飘零,天上地下,她已只剩下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她本已

决心一辈子跟着这个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已连见都不愿再见她一面。

金钗刺入胸膛

,鲜血溅出。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条人影精灵般飞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叮

’的一声,金钗落在屋脊上。

鲜红的血,流过白雪般的胸膛。

她终于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令她梦魂萦绕,无论死活都忘不了的人。

她终于见到了叶开。

夜色凄迷,淡淡的星光,照着叶开的脸。

他看来彷佛还是老样子,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嘴

角还是带着微笑。

可是你若仔细看一看,你

就会发现,他的眼睛发亮,只不过是因为

泪光。

他虽然还是在笑,笑容中却充满了凄凉

和悲伤。

‘你不必这么

样做的,’他轻轻叹息,柔声道:‘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丁灵琳看着他,痴痴的

看着他,整个人都似已痴了。

相见不如不见。

……为什么苍天一定要安排他们再

见这一次?为什么?

叶开显然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我知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

没有错,错的是我。’

‘你……’

叶开不让她说下去:‘你什么都不必说,我什

么都知道。’

‘你……你真的知道?’

叶开点点头,黯然道:‘我若是你,我一

定也会这么样做,郭定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是个好人,你当然绝不能看着他为你而

死。’

丁灵琳泪水又春泉般涌出:‘可是我……’

‘你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你

知道只有这么样做,才能让郭定觉得还可以活下去。’

叶开叹息着:‘一个人若已连

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天下就绝对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他,连葛病也一样不能。’

的确了解郭定,更了解她。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同情和了解更珍贵。

丁灵琳就

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叶开就让她哭。

哭也是种发泄。他希望她心里的委屈和悲痛,能随着她的眼泪一起流出来。

是他自己呢?

他绝不能哭,甚至连默默的流几滴眼泪都不行,他知道在他们两个人之

间,至少,要有一个人是坚强的。

他一定坚强起来,无论多么大的委屈和悲痛,他都

一定要想法子隐藏在心里,咬着牙忍受。

他能忍受。

夜更深,风更冷。

也不知过

了多久,她的痛哭终于变成了低泣,叶开才轻轻推开她,道:‘你应该回去了。’

灵琳愕然道:‘你叫我回去?回到那里去?’

叶开道:‘回到你刚才出来的地方。’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别人一定已等得很着急。’

丁灵琳突又冰冷

僵硬:‘你……你还是要我回去嫁给郭定?’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你绝不能就这

么抛下他。你也应该知道,你若像这么样一走,他一定没法子再活下去。’

丁灵琳也

不能不承认,郭定之所以还有求生的斗志,全是因为她。

叶开的心已抽紧:‘郭定若

真的死了,非但我绝不能原谅你,你自己也一定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那么,我们两个人就算能在一起,也必将痛苦一辈子。

他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他知道丁灵琳一定也能了解。

丁灵琳垂着头,过了很久,才凄凉道:‘我回去,你呢

?’

‘我能活得下去的。’叶开想勉强自己笑一笑,却笑不出:

‘你应该知道我一向

是个坚强的人。’

‘我们以后难道永远也不能再见。’

‘当然还能再见。’

叶开

的心在刺痛,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谎,他不能不这么样说……只要事情过去,我们当

然还能再见。

丁灵琳忽然抬起头,盯着他:‘好,我答应你,我回去,可是你也要答

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是事情已过去,我还是找不到你,所以你一定要告

诉我,你在哪里?’

叶开避开了她的目光:‘只要知道事情已过去,用不着你找我,

我会去找你。’

丁灵琳道:‘我若能好好解决所有的事,郭定若能好好的活着,你就

会来找我?’

叶开点点头。

‘你说的是真话,你真的没有骗我?’

‘真的。’

叶开的心已碎了。

他自己知道自己说的并不是真话,但丁灵琳却已完全

相信。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欺骗一个对自己最信任的人?

因为他无可奈何。

—生命中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悲伤和痛苦?

他不知道,也无法了解。

他只

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一条寂寞而漫长的路。

——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若是到

了必要的时候,总是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

丁灵琳终于下定决心:‘好,我现在

就走,我相信你。’

‘我……我以后一定会去找你。’

丁灵琳点点头,慢慢的转

过身,彷佛已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她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她转过身,将星光留在

背后,将生命也留在背后,她用力握紧双拳,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终于说出了三个字:

‘你走吧。’

叶开走了。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不敢再说。他也用出了所

有的力量,才控制住自己。

寒风如刀,他迎风飞奔,遇到黑暗处,然后就弯下了腰,

开始不停的呕吐。

人们到了最悲伤痛苦的时候,为什么总是会

变得无泪可流,反而会呕吐?

丁灵琳也在呕吐。她不停的呕吐,连胆汁苦水都已吐出

来。

可是她已下定决心,叶开既然还没有死,她就绝不能嫁给别人。

无论在什么情

况下都不能会嫁别人,就算死,也不能。

她已决心要回去告诉郭定,将她的感情,她

的痛苦都告诉郭定。

郭定若真的是个男子汉,就应该了解,就应该自己站起来,活下

去。

她相信郭定是个男子汉。

她相信这一切事都会圆满解决的,到那时,叶开一定

就会来找她。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苦难,很快就会过去。她有信心。

鸿宾

客栈的大厅里,灯光依旧辉煌,还有一阵阵悠扬的笛声传出来。

现在那黑衣人一定已

逃走,郭定一定还活着,大家一定还在等着她。

她窜下屋脊,走入大厅。

她的人忽

然完全冰冷,就像是忽然落入了一个寒冷黑暗的万丈深渊里。

就像是忽然落入了地狱

里。

大厅里甚至已变得比地狱里还可怕。

地狱里燃烧着永不

熄灭的火焰,火焰是红的。

这大厅里也是红的,但最红的却不是那对龙凤花烛,也不

是人身上的衣服,而是血。

鲜血!

她能看得到的人,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

这大厅里已只剩下一个活人:一个人还在吹笛。

他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眼睛发直

,人已僵硬,但却还在不停的吹。

他虽然还活着,却已失去了魂魄。

没有人能形容

这种笛声听在丁灵琳耳里时,是什么滋味;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郭定已永远听不到她

的解释和苦衷,已倒在血泊中,和那黑衣人倒在一起,还有那个善良的老人,还有……

丁灵琳没有再看下去,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鲜红的血,已看不到别的。

这究竟是谁

下的毒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也已无法思索,她倒了下去。

丁灵琳再次

张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口华贵而精美的箱子。

万宝箱。

那蓝衣高冠的老人,

正站在床前,凝视着她,眼睛里也充满了悲痛和怜悯。

丁灵琳想挣扎着

坐起来,葛病却按住了她的肩,她只有再躺下。

她知道是这老人救了她,可是……

‘郭定呢?你有没有救他?’

葛病黯然摇头,长长叹息,道:‘我去迟了……’

丁灵琳突然大叫:‘你去迟了?……你为什么要溜走?’

葛病道:‘因为我要赶

着去找人。’

丁灵琳还在叫道:‘你为什么要去找人?为什么?’

她已完全无法控

制自己,她已接近崩溃。

等她的激动稍稍平静,葛病才沉声道:‘因为我一定要去找

人来制止这件事。’

丁灵琳道:‘你早已知道会有这件事发生?’

葛病叹道:‘看

见了那袋珠宝,看见了那四个人的名字时,我就已知道。’

丁灵琳道:‘你知道那四

个人是谁。’

葛病点点头。

‘他们究竟是谁?’

‘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

灵琳又倒下,就像是突然被一柄铁锤击倒,连动都不能动了。

葛病徐徐的道:‘当时

我没有说出来,就因为我怕你们听了后,会惊慌恐惧,我不愿意影响到你们的

喜事。’

喜事!那算是什么样的喜事?

丁灵琳又想跳起来,又想大叫,却已连

叫的力气都没有。

葛病道:‘何况我也看见了那四个黄衣使者,我认为金钱帮既然已

插手要管,就算魔教的四大天王,也不能不稍有顾忌。’他黯然叹息,又道:‘但我

想不到这件事中途竟又有了变化。’

‘你是不是认为叶开一定会在暗中照顾的?’

葛病只有承认。

‘所以你想不到叶开会走,也想不到我会走。’

丁灵琳的声音很虚

弱。

她整个人却似已空了。

葛病叹道:‘我应该想到他可能会走的,因为他并没有

看见那块玉牌,也没有看见那袋珠宝。’

丁灵琳忍不住问:‘他们送那袋珠宝来,难

道也有特殊的意思?’

‘有!’

‘是什么意思?’

葛病一字字道:‘他们送那袋

珠宝来,是来买命的。’

丁灵琳骇然道:‘是买命的?’

葛病道:‘魔教中的大天

王,一向很少自己出手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

因为他们相信地狱轮回,从不愿欠下来生的债。所以他们每次自己出来杀人前,都会先

付出一笔代价,买人的命。’

丁灵琳忽然又问:‘你怎么会知道我走了?叶开也走了

?’

‘有人告诉我的。’

‘什么人?’

‘那个吹笛人。’

想起了那凄凉的笛声

,丁灵琳不禁打了个寒噤:‘他亲眼看见了这件事?’

葛病长叹,道:‘从头到尾,

他都在看着,所以若不是遇见了我,他只怕终生都要变成个疯癫的废人了。’

无论谁

看见这种事,都会被吓疯的。

丁灵琳又问:‘他也看见了那四大天王的真面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四大天王为复仇杀人时,脸上总是戴着魔神的面具

。’

‘复仇?他们是为了谁复仇?’

‘玉箫。’

葛病道:‘玉箫是

死在郭定手下的。’

‘玉箫也是四大天王之一?’

‘他就是爱欲天王,班察巴那。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双手,身子还是在不停的发抖:‘郭定杀玉箫,是为了我。’

‘我知道。’

‘我若不追出去,叶开就不会走。’

‘……’

丁灵琳又在流泪:

‘叶开若不走,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葛病却摇摇头,道:‘你用不着埋怨自己

,这一切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丁灵琳不懂。

葛病道:‘那黑衣人并不是南宫

浪,我认得南宫浪。’

丁灵琳又吃了一惊:‘他不是南宫浪是谁?’

葛病道:‘他

也是魔教中的人。’

丁灵琳道:‘他忽然出现,就是为了要逼叶开出手?’

葛病叹

道:‘他们的确早已算准了叶开一定会出手救郭定,也算准了只要叶开一现行踪,你就

一定会追出去。’

——他们当然也算准了只要丁灵琳一追出去,叶开就一定会走。

魔教中的四大天王行动之前,一定都早已有了极完美周密的计划。

所以

他们只要出手,就很少落空。

丁灵琳恨恨道:‘这么样看来,那个故意揭破黑衣人阴

谋,故意说他是南宫浪的人,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之一。’

‘很可能。’葛病忽然又

道:‘你听不听得出他的声音?’

丁灵琳听不出。

‘我只觉得那人说话的声音,比

尖针还刺耳。’

‘你听不听得出他是男是女?’

‘是男的。’

‘一个人说话的声

音,是从喉咙里一条带子般的器官发出来的。’葛病缓缓道:‘男人成长之后,这条带

子就会渐渐变粗,所以男人说话的声音,总比女人低沉粗哑些。’

丁灵琳从来也没有

听见过这些事,可是她每个字都相信。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天下无双的神医,对人类身

体的构造,当然比任何人懂得的都多。

她也听说过,魔教中有种功夫,可以使一个人

喉咙里这条带子收缩,声音改变。

葛病道:‘所以一个正常的男人,说话的声音绝不

会太尖锐,除非……’

丁灵琳抢着道:‘除非他是用假嗓子说出来的。’

葛病点

点头,道:‘你再想想,他说话为什么要用假嗓子?’

丁灵琳道:‘因

为他怕我听出他的声音来。’

葛病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一定见过

他,听过他的声音。’

葛病道:‘那天去贺喜的都有些什么人?其中又有几个是你见

过的?’

丁灵琳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机会看。’咬着牙道:‘有机会看见的人,现

在已全都被杀了灭口。’

葛病也不禁握紧了双拳。

魔教行动的计划,不但周密,而

且狠毒。

‘但他们还是留下了一条线索。’葛病沉思着说。

‘什么线索?’

葛病

道:‘主持这次行动的凶手,当时一定在那喜堂里。’

丁灵琳道:‘一定在。’

病道:‘当时在喜堂中的人,现在还活着的一定就是凶手,凶手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

丁灵琳眼睛里发出了光:‘所以我们只要能查出当时在喜堂中有些什么人,再查出

现在还有些什么人活着,就知道四大天王究竟是谁了。’

葛病点点头,他的眼睛并没

有发光。因为他知道这件事说来虽简单,要去做却很不容易。

‘只可惜我们现在既不

知道当时在那喜堂中有些什么人,更不知道现在还活着的有些什么人。’

丁灵琳道:

‘但我们至少可以先查出有些什么人送过礼?死的又是些什么人?’

病的眼睛也亮了。

丁灵琳道:‘每个来送礼的人,我们都已记在礼簿上。’

葛病立

刻问道:‘那礼簿呢?’

丁灵琳道:‘想必还在鸿宾客栈的账房里。’

葛病道:‘

现在天还没有亮,那些死尸想必也还在喜堂里。’

丁灵琳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葛病道:‘离鸿宾不远。’

丁灵琳跳起来,道:‘那我们还等什么?’

葛病看着

她,目中露出忧虑之色。她受的刺激已太多,现在若是再回到那喜堂里,再看见那些鲜

血和尸体,甚至很可能会发疯。他想说服她,要她留下来,可是他还没有开口,丁灵琳

已冲出去,这女孩子竟远比他想象中坚强得多。

礼堂中没有人——连死人都

没有。葛病的担心,竟完全是多余的,他们到了鸿宾客栈,立刻就发现所有的尸体都已

被搬走。账房里也是空的,没有人,更没有礼簿,所有的礼物也全都被搬空。

丁灵琳

怔住。现在夜还很深,她离开这里并没有多久,魔教的行动,实在快得可怕。

葛病忽

然问道:‘四大天王送来那袋珠宝,本来是不是也在这账房里?’

丁灵琳点点头。

葛病道:‘那么这件事就一定不是魔教中人做的。’

丁灵琳道:‘为什

么?’

葛病道:‘因为那袋珠宝本是他们用来买命的,现在命已被他们买去,他们就

不会收回那些珠宝。’

丁灵琳道:‘所以尸体也不是他们搬走的。’

葛病道:‘绝

不是?’

丁灵琳道:‘不是他们是谁?除了他们外,还有谁会有这么快的手脚?’

要搬空那些尸体和礼物,并不是件容易事。别人要那些尸体,也完全没有用。

丁灵琳

实在想不通,葛病也想不通。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她身上,她忽然机饯饯打了个寒

噤。风吹进来的时候,竟赫然又有一阵笛声随风传了进来。

笛声凄凉而悲哀,丁灵琳

立刻又想起了那吹笛人苍白的脸。她忍不住问:‘你刚才没有把他带走?’

葛病摇摇

头。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又看见了什么?’

葛病和丁灵琳已同时穿窗

而出,他们都知道,能回答这问题的只有一个人。

他们一定要找到这个吹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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