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作者:古龙   |  字数:4458  |  更新时间:2010-05-17 15:02:58  |  分类:

武侠小说

唐突佳人

天已亮了。

初升的阳光自窗隙照进来,照着她苍白的脸色,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这确是左明珠的脸,确是左明珠的眼睛——但这少女是否是左明珠?连楚留香也弄不清

了。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才好,若称她为‘左明珠’,她明明有‘施茵’的思想和灵魂

。但若唤她为‘施茵’,她却又明明是‘左明珠’。

这少女垂着头,咬着嘴唇道:‘你既然已看过了,总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楚留香叹道:‘你的确没有骗我。’

这少女道:‘那么你为何还不放我走呢?’

楚留香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能回得去么?’

少女道:‘我为什么回不去?’

楚留香道:‘以你现在这模样,你回去之后别人会不会还承认你是施茵?’

少女眼泪立刻流了下来,痛苦着道:‘天呀,我怎会变成这样子的?你叫我怎么办呢?’

楚留香柔声道:‘我既然相信了你的话,你也该相信我的话,无论你的“心”是谁,但

你的身子的确是左明珠,是左轻侯的女儿!’

少女以手搥床,道:‘但我的确不是左明珠,更不认得左轻侯,我怎么能承认他是我的

父亲?’

楚留香道:‘但施举人只怕也不会认你为女儿的,只怕连叶盛兰都不会认得你,再也不

会将宝香斋的花粉送给你了。’

少女身子一震,嗄声道:‘你……你怎么会认得他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怎么会认得他的?’

少女低下头,大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会被他……’

她忽又抬起头,大声道:‘但不管怎么样,那件事都早已过去,现在我已不认得叶盛兰

,我只知道我是薛家未过门的媳妇。’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这件事最麻烦的就在这里,因为他知道左二爷早已将左明珠许配

给丁家的公子了。

就算左二爷和施举人能心平气和的处理这件事,这女孩子就算肯承认他们都是她的父亲

,却也万万不能嫁给两个丈夫的。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砰’的一声大震,接着就有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声音响了起来

,有摔瓶子、打罐子的声音,有石头掷在屋顶上,屋瓦被打碎的声音,其中还夹杂一大群人

叱喝怒骂的声音。

楚留香皱起了眉,觉得很奇怪!

难道真有人敢到‘掷杯山庄’来捣乱撒野?

只听一个又尖、又响亮的女子声音道:‘左轻侯,还我的女儿来!’

少女眼睛一亮,大喜道:‘我母亲来了,她已知道我在这里,你们还能不放我走么?’

楚留香道:‘她到这里来,绝不是来找你的。’

少女道:‘不是找我找谁?’

楚留香还未说话,花金弓尖锐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我女儿就是被你这老贼害死的,你知道她得了病,就故意将所有的大夫全都藏在你家

里,让她的病没人治,否则她怎么会死?我要你赔命!’

少女本来已想冲出去,此刻又怔住了。

楚留香叹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来的了吧?’

少女一步步往后退,颤声道:‘她也说我已经死了,我难道……难道真的已经死了吗?

楚留香道:‘你当然没有死,只不过这件事实在太奇怪,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的,连你

母亲也不会相信的,你现在出去,她也不会承认你是她的女儿。’

少女发了半晌怔,忽然转身扑倒在床上,以手搥床,哽声道:‘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

呢?’

楚留香柔声道:‘你若是肯完全信任我,我也许有法子替你解决这件事。’

少女伏在床上,又哭了很久,才转过身,凝注着楚留香道:‘你……你真是楚香帅?’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不是楚留香,但命中却注定了我非做楚留香不

可。’

少女凝注着他的眼睛,道:‘好,我就在这里躺三天,过了三天,你若还是不能解决这

件事,我……我就死,死了反而好些。’

楚留香觉得自己暂时还是莫要和花金弓相见的好,所以决定先去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

神晚上才好办事。

他心里似乎已有了很多主意,只不过他却未说出来。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黑,左二爷已不知来看过他多少次,看见他醒来,简直如获至宝

,一把拉着他的手,苦笑道:‘兄弟,你倒睡得好,可知道我这一天又受了多少罪么?我简

直连头发都快急秃了。’

他跺着脚道:‘你可知道花金弓那泼妇已来过了么?她居然敢带了一群无赖来这里撒野

,而且还要我替他女儿偿命!’

楚留香笑道:‘你是怎么样将她打发走的?’

左轻侯恨恨道:‘遇到这种泼妇,我也实在没有法子了,我若是伤了她,岂非要被江湖

朋友笑我跟她一般见识。’

楚留香叹道:‘一点也不错,她只怕就因为知道二哥绝不会出手,所以才敢来的。’

左轻侯道:‘我只有拿那些泼皮无赖出气,她看到自己带来的人全躺下了,气焰才小了

些,但临走的时候却还在撒野,说明天她还要来。’

他拉着楚留香的手,道:‘兄弟,你今天晚上好歹也要再到施家庄去走一趟,给那母老

虎一个教训,她明天若是再来,我可实在吃不消了。’

他自己不愿和花金弓交手,却叫楚留香去,这种‘烫山芋’楚留香虽已接得多了,却还

是有些哭笑不得。

左轻侯自己似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我也知道这是件很令人头疼的事,但世

上若还有一个人能解决这种事,那人就是你,楚香帅。’

这种话楚留香也听得多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小胡这次没有来,否则

让他去对付花金弓,才真是对症下药。’

左轻侯道:‘兄弟你……你难道不去!’

楚留香笑了,道:‘二哥你放心,我一定有法子叫她明天来不了的。’

左轻侯这才松了口气,忽又皱眉道:‘另外还有件事,也得要兄弟你替我拿个主意,花

金弓前脚刚刚走,后面就有个人跟着来了。’

楚留香道:‘谁?世上难道还有比花金弓更难对付的人么?’

左轻侯道:‘芦花荡七星塘的丁氏双侠,兄弟你总该知道吧?今天来的就是“吴剑

”丁瑜丁老二。’

楚留香道:‘丁氏双侠岂非都是二哥你的好朋友么?’

左轻侯道:‘非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的亲家,但麻烦也就在这里。’

楚留香道:‘他莫非是来迎亲的?’

左轻侯跌足道:‘一点也不错,只因我们上个月已商量好,订在这个月为珠儿和丁如风

成亲,丁老二这次来,正是为了这件事。’

楚留香道:‘上个月明珠岂非已经病了?’

左轻侯叹道:‘就因为她病了,所以我才想为这孩子冲冲喜,只望她一嫁过去,病就能

好起来,谁料到现在竟会出了这种事?’

他苦着脸道:‘现在我若答应他在月中成亲,珠儿……珠儿怎么肯嫁过去,我若不答应

,又能用什么法子推托,我……我这简直是在作法自毙。’

楚留香也只有摸鼻子,喃喃道:‘不知道花金弓是否也为他女儿和薛二少订了婚期……

只见一个家丁匆匆赶过来,躬身道:‘丁二侠叫小人来问老爷,楚香帅是否已醒了,若

是醒了,他也要来敬楚香帅的酒,若是没有醒,就请老爷先到前面去。’

楚留香笑道:‘久闻丁家弟兄也是海量,张简斋却要保养身体,连一杯酒都不饮的,丁

老二一定觉得一个人喝酒没意思。’

左轻侯道:‘不错,兄弟你就快陪我去应付应付他吧。’

楚留香笑道:‘二哥难道要我醉醺醺的闯到施家庄去么?’

江湖传说中,有些‘酒丐’、‘酒仙’们,酒喝得越多,武功就越高,楚留香总觉得

这些传说有些可笑。只因他知道一个人酒若喝多了,胆子也许会壮些,力气也许会大些,

但反应却一定会变得迟钝得多。

高手相争,若是一个人的反应迟钝了,就必败无疑。

所以楚留香虽然也很喜欢喝酒,但在真正遇着强敌时,前一晚一定保持着清醒,奇怪的

是,江湖中居然也有人说:‘楚香帅的酒喝得越多,武功越高。’

楚留香认为这些话一定是那些不会喝酒的人说出来的,不喝酒的人,好像总认为喝酒的

人是某种怪物,连身体的构造都和别人不同,其实‘酒仙’也是人,‘酒丐’也是人,酒若

喝多了的人,脑袋也一样会胡涂的。

今天楚留香没有喝酒,倒并不是因为花金弓婆媳难对付,而是因为那武功绝高的‘白痴

’。

他总觉得那‘白痴’有些神秘,有些奇怪,绝对不可轻视。

三更前楚留香便已到了‘施家庄’,这一次他轻车熟路,直奔后园,后园中寂无人迹,

只有那竹林间的小屋里仍亮着灯光。

施茵的尸体莫非还在小屋里?

楚留香轻烟般掠上屋檐,探首下望,就发现施茵的尸体已被搬了出来,一个青衣素服,

丫头打扮的少女正在收拾着屋子。

灯光中看来,这少女彷佛甚美,并不像做粗事的人。

她的手在整理着床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却瞟着妆台,忽然伸手攫起一匣胭脂偷偷藏在

怀里,过了半晌,又对着那铜镜,轻轻的扭动腰肢,扭着扭着,自己抿着嘴偷偷的笑了起

来。

楚留香正觉得有些好笑,突听一人道:‘这次你总逃不了吧!’

屋角后人影一闪,跳了出来。

楚留香也不禁吃了一惊!

这人好厉害的眼力,居然发现楚留香的藏身之处。

谁知这人连看也没有向他这边看一眼,嘴里说着话,人已冲进了屋子,却是个穿着白孝

服的少年。

那丫头显然也吃了一惊,但回头看到这少年,就笑了,拍着胸笑道:‘原来是少庄主,

害得我吓了一跳。’

楚留香这才看清了这位施家庄的少庄主,只见他白生生的脸,已有些发福,显然是吃得

太好,睡得太足了。

他身上穿的虽是孝服,但犹可看到里面那一身天青的缎子衣服,脸上更没有丝毫悲戚之

色,反而笑嘻嘻道:‘你怕什么?我也不会吃人的,最多也不过吃吃你嘴上的胭脂。’

那丫头笑啐道:‘人家今天又没有涂胭脂!’

施传宗道:‘我不信,没有擦胭脂嘴怎么会红得像樱桃,我要尝尝。’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搂住了那丫头的腰。

那丫头跺着脚道:‘你……你好大的胆子,快放手,不然我可要叫了。’

施传宗喘着气道:‘你叫吧!我不怕,我也没有偷东西!’

那丫头眼珠子一转,似笑非笑的娇嗔着道:‘好呀!你想要挟我,我才不稀罕这匣胭脂

,我若想要,也不知有多少人抢着来送给我。’

施传宗笑道:‘我送给你,我送给你……好樱儿,只要你肯将就我,我把宝香斋的胭脂

花粉全都买来送给你。’

樱儿咬着嘴唇道:‘我可不敢要,我怕少奶奶剥我的皮。’

施传宗道:‘没关系,没关系……那母老虎不会知道的。’

他身子一扑,两个人就滚到床上去了。

樱儿喘息着道:‘今天不行,这地方也不行……昨天二小姐才……’

她话未说完,嘴就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施传宗的喘息声更粗,道:‘今天不行,明天就没机会了,那母老虎盯得好凶……好樱

儿,只要你答应我这一次,我什么都给你。’

楚留香又好气,又好笑,想到那位少奶奶的‘尊容’,他也觉得这位少庄主有些可怜。

他也知道老婆盯得越凶,男人越要偷嘴吃,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也不能怪这位少庄

主。

只不过他选的时候和地方实在太不对了,楚留香虽不愿管这种闲事,但也实在看不下去

那张床不停地在动,已有条白生生的腿挂在床沿。

楚留香突然敲了敲窗户,道:‘有人来了。’

这短短四个字还没有说完,床上的两个人已经像两条被人踩着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

施传宗身子缩成一团,簌簌的发抖。

樱儿的胆子反倒大些,一面穿衣服,一面大声道:‘是谁?想来偷东西吗?’

施传宗立刻道:‘不错,一定是小偷,我去叫人来抓贼。’

他脚底抹油,已想溜之大吉了。

但楚留香身子一闪,已挡住了他的去路。

施传宗也不知这人怎么来得这么快的,吃惊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偷东西

居然敢偷到这里来,快夹着尾巴逃走,少庄主还可以饶你一命。’

看到来人是个陌生人,他的胆子也忽然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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